科幻世界(201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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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laxy Award 银河奖征文

火种

文_索何夫 图_九代火影

1

“这些家伙难道就不知道痛吗?”

柯明低声咒骂着,伸手用力拉动枪栓,强迫抛壳口不情不愿地扔出了又一枚被发射药的高温烤得滚烫冒烟的褐色弹壳。接着,他眯上一只眼,重新校准了这支步枪的十字瞄准线,将那个泛着令他不舒服的绿色荧光的小点,对准了目标那覆着暗绿色鳞片的看上去就像是发育不良的卷心菜的脑袋。这样的小脑袋真不容易打中,但幸运的是,那些白痴大多也不知道寻找掩护或者沿S型路线跑动。

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不,不是他们,是它们!在用弹仓里最后一发7.7毫米子弹将瞄准线中央的“卷心菜脑袋”打出一个血红的大洞之后,柯明这样告诉自己。这些朝他冲过来的东西并不是人,它们只是畜生—— 一群看上去有点儿像人,但只想要他命的畜生。

伴着几声低沉的闷响,一连串从粗陋的前膛枪里喷出的石子、铁钉和碎陶片,如同冰雹般打在了被柯明当成掩体的报废大车上,发出一阵瘆人的噼啪声。接着,几根粗大得就像是标枪的长箭,也从他头上掠过,其中一支恰好射中了一个打算换一处掩体的保卫队员,把这名柯明仅存的部下像穿在烤肉叉上的肥鹅一样戳了个对穿。这个年轻人身上那件缀着钢片的背心,根本无法抵挡住这致命的一击。当然,柯明身上穿着的那件生产于大穿越之前的轻型人体装甲,也许可以做到这一点,但他可不想用实践去验证这个假设——这倒不是因为他贪生怕死,而是因为这种装甲实在是太过珍贵,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在匆匆将五发子弹从背着的子弹带上取下来填进这支破枪的枪膛之后,柯明立即像一只青蛙一样跳起了身,躲开了一把从身后挥过来的斧头。从这把粗糙的铁斧上铭刻的编号来看,它显然来自基地的外围设防农场之一,或许是四号农场,也或许是十四号农场,不过这些现在都无关紧要了。“该死的!”柯明就地贴着大车破裂的轮胎打了个滚儿,避过了横着劈来的第二斧。

尽管两次攻击都落了空,但握着这把斧头的家伙仍然带着笑容——那是一种残忍、愚钝,却又充满了报复快意的笑容。在近身搏斗中,一个绿鬼可以对付两个乃至三个人类个体成员,眼前的这家伙虽然不算特别强壮的绿鬼,但其胳膊也比柯明的大腿还要粗了。

“复……仇!”这家伙的两片薄嘴唇开阖着,用含糊的声音嘟哝道,听上去就像是含着满嘴的烂泥在说话,“就四今……天!泥门……报应到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柯明举起狙击步枪,在对方还没来得及挥下斧子之前就扣动了扳机。这一发子弹打在了这个绿鬼的腰间,很可能穿透了这家伙的肠子,但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大块头却只是踉跄着退了两步,然后就用斧头的侧面拍飞了柯明的武器!

在慌乱中,柯明就地打了个滚儿,让横扫过来的一记重斧砍中了他身边大车的轮胎。这些泄了气的轮子虽然已经再也无法承载着车身前进,但却仍然很有韧性,巨大的斧刃在一声闷响中陷进了柔韧的脱硫橡胶里,顿时就像被树脂黏住的昆虫一般动弹不得了。

如果柯明的对手稍微有点儿头脑,它就会扔下这柄使用不便的斧头,转而用双手把手无寸铁的柯明直接掐死。万幸的是,就像大多数它的同族一样,这蠢蛋的小脑瓜里也只有那么一根筋,就在这蠢货拼命试图拔出斧子的几秒钟里,柯明已经摸到了自己的步枪,并飞快地端了起来,瞄准了对方那长着角质鳞片的脑门。

柯明以前从未觉得清脆的枪声是如此悦耳。

绿鬼倒下时造成的动静,就像是发生了一场小型地震。

“快撤!退到后面去!”就在柯明从大车的残骸后跑出来时,一名刚刚丢掉一只手的保卫队员冲他喊道。这人的战术夹克已经被从断腕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大半,但他却丝毫也没有察觉,仅存的一只手仍然操纵着一挺架在一辆被掀翻的运输车残骸上的榴弹发射器,将基地的作坊中生产的破片榴弹接连不断地射向三五成群朝他们逼近的敌人。然而当柯明从他身后经过时,这名保卫队员仰面倒了下去,一支没有箭羽的粗箭极其侥幸地命中了他的喉结,在他还没来得及惨叫之前,就撕裂了他的气管,截断了他的脊椎。

柯明转过身去,以最快的速度将最后几发子弹射向那些从路边的灌木丛与岩堆中跃出的粗壮身影。他相信自己可能取得了三次命中,也许是四次,但只有一个身影在他的瞄准镜中倒下,其他的家伙则继续满不在乎地小跑着朝他接近,完全无视身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仿佛击中它们的不过是在游戏场上用来玩乐的彩弹球——这些格外粗壮的混蛋只要陷入兴奋状态,就几乎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当然,只要子弹打在致命的地方,或者弹头的动能足够大,确实也能让这些疯狂的野兽停下脚步,但现在要用这支狙击步枪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这只是一支民用猎枪,而不是柯明年轻时在部队里用过的枪管粗得像擀面杖一般的反器材步枪。这种民用枪的设计初衷只是为使用者猎获食物,并在必要的情况下用于自卫,而不是上战场拼杀,更不是用来对付这些愚钝得活像是一堆石头的大块头白痴。

在一阵从侧面射来的步枪火力掩护下,柯明绕过一堆从倾覆的大车上掉下来的集装箱,撤进了车队最后的防线:当大部分车辆都被那些埋在夯土路面下的炸药摧毁后,仅剩的这几辆车——包括两辆基地里土法上马造出来的粗笨装甲车——在路边结成了这个环阵,试图固守。当然,如果一开始就打算逃跑的话,完全可以开着这些车从伏击现场逃离开,然而直到现在,他们仍在坚守着。

“其他人都撤进来了吗?”在从两辆装甲车之间的缝隙钻进环阵后,柯明随便拉住了一个正在照料伤员的人,大声问道,“还有没有人?”

“我想还有,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那人答道。他脸上的血已经结成了厚痂,其中大多数应该都不是他自己的。

顿了一下,那人接着说道:“我们搜过了所有靠近队尾的车,把困在里面的人都救了出来,但那些泥巴脑袋他娘的实在是太多了,我们没法继续前进。我相信,你的搜救小队已经是走得最远的了,头儿。”

“我已经没有小队了。”柯明言简意赅地答道,同时从一名已经断气的重伤员身边拿起了一支可以单手握持的针弹枪。在他身边,几乎每一个还能行动的人,都在用能找到的一切武器朝着四周射击,将那些从树林与草丛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敌人击倒在地,同时也在那些大得可怕的弓箭、投枪和各种原始的黑火药武器的还击下不断遭受伤亡。万幸的是,至少还没有数量规模比较大的敌方小队冲入这很不牢靠的最后防线。

“‘燧石’基地向我们保证的那些增援呢?它们现在在哪里?”柯明吼叫道。

“余连指挥官说他们马上就到,头儿。”那人回答道。

“马上到?!我现在连一个鬼影子都没看到!”柯明谨慎地从一辆土造装甲车后探出了头,结果险些被一支标枪般的粗箭戳中眼睛——他们的对手或许愚蠢而粗野,但在使用这些自制的原始武器时却总是能表现出令人吃惊的娴熟技巧。“那些家伙一个小时前就收到我们的求救信号了,如果他们——”

“头儿,当心上面!”

尽管柯明听到了对方的大声提醒,但他的动作还是滞涩了那么一点儿:一个沉重的东西直接打中了他戴着轻型头盔的头颅,险些把他砸晕过去;接着,第二个柔性空投包落在了不远处的装甲车顶上,一大堆零零碎碎随即从里面掉了出来。

“快!快戴上!”在看清这些从天而降的“大礼包”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后,柯明连忙喊道。之所以急迫,是因为这是整整两包应急呼吸器,连带着可以支撑几十分钟呼吸的压缩氧气袋。柯明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每人一个!你们这帮蠢货,不想送命就动作快点儿!”

就在柯明戴好呼吸器,将气阀调整到能让他正常呼吸的状态后,两架涂着“燧石”基地火花标志的大型货运直升机,就像俯冲捕食的鹈鹕一般从低垂的铅灰色云层中钻了出来。

一阵枪弹、铁砂和箭雨立即射向了这两架货运直升机,并非常走运地打中了一名推开直升机货舱门的乘员,当场送他上了天堂,但却已经无法阻止那些挂着简易降落伞的大箱子从直升机的货舱中被推出来。

当这些箱子飘到离地面不过数百米时,它们纷纷在短促的爆炸中变成了碎片,一股几不可见的灰色雾气,就像一个不断扩张的幽灵一般四处蔓延,飞速扩展,将那些顶着人类守卫者的弹雨疯狂冲锋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包裹了起来。

无形的死神随之降临。

离那些破碎的箱子最近的家伙是最先倒下的。它们可以不知疼痛,可以不惧死亡,但却不能拒绝呼吸,更不能在神经信号传导被阻断,负责控制呼吸与心跳的脑干不再工作后继续活下去。

大多数身影只挣扎了短短的十几秒钟,少数处于上风处或者及时卧倒的家伙则活得略长一点,但最终的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些位于神经毒气扩散范围边缘的家伙试图逃脱,但那灰色的魔鬼比它们的速度更快。

当毒气将整支遭受伏击的车队都纳入其扩散范围时,柯明突然发现,位于车队最前端的一辆翻覆的轻型全地形车里传出了动静:一名被困在里面的伤员刚刚奋力挣脱了扭曲的金属残骸,却立即被这半透明的杀手抓了个正着。在惊讶中,这个伤员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而正是这个动作,使他吸入更多的空气,当场加速了他的死亡。

“不!别——”柯明只来得及说出了这两个词,那个受伤的男人就已经死了。柯明以前和这个人有过几次往来,也知道他的过往——在申请参加“火种”计划之前,这人曾是个农学专业的高才生。如果没有做出那个选择,这个热爱种地的年轻人原本可以有另一种生活,另一个更好的未来,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原本与他毫无关系的时代。

因为,这不是他们的时代。

因为,他们本不该来到这个时代。

2

在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到来时,柯明刚刚以枪械军士的身份,从全球维和部队里退出现役不到半年。在那时,他就像大多数已经不再年轻,但也还不够老的退役士官一样无所事事,到处闲逛,同时也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惘。没错,他很擅长使用狙击步枪,修理调校各种枪械也很在行,他也有轮式和履带式车辆的驾驶执照,还知道怎么修理大多数常见的电器,甚至懂一点医疗救护知识……在部队里,这些技能足可以让他的日子过得挺舒坦,但在孑然一身、揣着一笔退役补助金返回社会之后,他却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去向何方。

柯明是个很有使命感的人,他一直相信,自己注定会在有朝一日实现某种人生价值,而绝不会浑浑噩噩地虚度一生。但不幸的是,他却并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将这种信念变成现实。

幸运的是,盖勒博士和他的“火种”办公室替柯明找出了一条路:他们找到了他,说服了他,并让他参加了举世知名的“火种”计划。

早在时间停滞技术于2055年被发明出来之前,“前往未来”就已经成为许多充满探索精神的有志之士孜孜以求的目标。但最初被寄予厚望的人体冷藏技术所面对的限制与技术瓶颈却实在太多了,其象征性远远大于实际意义。而时光机则早已被证明是与永动机别无二致的空想。

正因为如此,在首次用时间停滞场将一个原本只该存在几毫秒的Hs原子核保存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时任泛美物理研究中心副主任的盖勒博士立即意识到,他的发明除了可以用来给小到香蕉大到放射性燃料的各种物品保鲜之外,还能派上其他某些更重要的用场——比如说,为人类种族的未来买上一份不算昂贵,但却很可能物超所值的保险单。

尽管这项计划乍听起来有些荒诞无稽,但人类骨子里那股对“传宗接代”的强烈追求,最后还是成功地打动了许多人。在整个世界的资助下,包括柯明在内的两千八百人志愿参与了这一行动。他们携带着数量可观的装备与补给品,分别进入了三座容积接近十分之一立方千米,代号分别为“燧石”“火镰”与“硬木”的地下基地中,然后被事先安装在那儿的只能使用一次的巨型力场发生器制造出的时间凝滞力场,连人带基地(或者更准确地说,那其实就是个埋在岩层里的大水泥匣子)一块儿包裹起来,成了三枚寄往五千年后的时间胶囊。

按照为“火种”计划提供参考意见的未来学家们的说法,之所以把目标时间点设定在五千年之后,是因为根据他们的计算,人类文明假如无法成功地通过所谓的“大过滤器”而飞向群星的话,五千年这个数字,极有可能就是文明在地球上能够继续存续的时间的极限。换言之,每个“火种”计划的参与者,事实上都在进行一场赌博:假如人类文明成功地熬过了这几千年而发展壮大,那么他们就等于免费领到了一张前往美丽新世界的单程票;而如果他们那些不争气的子孙后代没能钻过“大过滤器”的网眼儿,那他们则要承担在地球上重启人类文明的任务,荣幸地成为下一次文明的人文初祖。

就像人类历史上大多数最后出了岔子的计划一样,“火种”计划在一开始时,进行得相当顺利,甚至可以称得上完美:随着水泥匣子的闸门被统统封死,事先准备好的超导电池组开始向用来启动力场发生器的电动机放电,巨大的力场发生器像一百头发狂的霸王龙一样在柯明的耳畔吼叫了整整半个小时才停歇下来。在这一过程中,基地内的设施没有任何异动,力场发射器也运作得几乎完美。

而当一切结束,位于基地外侧的自动化传感器开始探出地表搜集各种参数时,柯明透过其中一台光学传感器,看到了如同黑色天鹅绒般宁静美丽的夜空。

他当场就流下了眼泪。

“计划出错了!这该死的计划他妈的出错了!”

在那个命运之夜里,喧嚣狂躁的人群,将这句话当成了庆祝他们来到新纪元的贺词。在正式加入“火种”计划之前,每一个参与者都要接受必要的培训与测试,其中的重要内容就是如何通过夜空中群星位置的变化,来分辨自己所处的时代——毕竟,时间凝滞技术并不完全准确,误差从来都无法避免。所以在出发之前,柯明就像其他人一样将四千年、五千年和六千年后的星图都背了个滚瓜烂熟,就仿佛那是他在高中时写给班花女同学的第一封情书一样。但是,当他仰望未来的夜空时,却发现自己几乎认不出任何一颗星星的方位!

他们并没有被送到五千年后,甚至也不是六千、七千或者八千年后。事实上,在进行了几分钟星图推演与测算之后,柯明所在的“火镰”基地的首席技术员告诉其他人,他们真正抵达的时间,比这晚了整整二十五万年——远超出那些专家预测的人类文明生存的时间!

在这个消息公布后的几小时里,绝大多数人都在哭泣,只有极个别大胆的家伙满脸兴奋、跃跃欲试。一些人大声诅咒着早已在二十多万年前就已经化为尘埃的盖勒博士和他手下的技术人员,另一些人则绝望地嘟哝着要求回去——当然,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在那个夜晚,柯明曾经一度担心,他们这些被流放在孤寂的时空之中的可怜人,会因为恐惧和绝望而立即陷入内讧和自相残杀之中。

但是,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时,一支队伍突然从外面打开了他们基地的入口。

这些访客是“燧石”与“硬木”基地的人,其中有几个人还是柯明的旧相识,不过与几小时——或者更准确地说,二十五万年前——相比,这些人已经明显变得苍老了不少。

在简短寒暄之后,柯明得知,“燧石”基地在二十一年前就已经脱离了停滞场,而“硬木”基地是在四年前返回现实时空的。在这个时代,这两个基地的人没有发现任何人类的遗迹,持续流淌了两千五百个世纪的时间之河,几乎磨平了这颗行星上的一切文明迹象,仿佛人类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只有一些最深的地下建筑还保留了些许残迹。

“但这些都不要紧。”余连,这位柯明的老朋友兼“燧石”基地首席建设规划师,在那次见面中向柯明保证。在参加“火种”计划前几年,他们曾经是大学里同一个宿舍的舍友。“在这些年里,我们已经成功重建了基础工业体系,修造了公路和无线电站,制造出了蒸汽船,而且很快就会有内燃机了!过去的一切很快就都会回来,而我们会被新文明誉为伟大的缔造者,被视为神圣而伟大的先祖,就像亚当和夏娃、伏羲与女娲一样。”

“但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柯明惊讶地问道。由于大型停滞场过度耗能,又难以制造,他们的地下基地容量非常有限,储存在这里的物资,在理论上只够他们勉强通过耕作自食其力,而大多数工业技术仅仅保存在文档和图纸上,各种容易损坏且难于制造的自动化设备更是压根儿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根据“火种”计划办公室的最乐观估计,假如他们抵达的是一个人类文明已经消亡的未来,哪怕竭尽全力,重新发展到蒸汽时代最快也要五十年以上——在那之前,他们必须全力种植粮食,生育后代,直到拥有足够的劳动力可以开始工业建设为止。

“我……我是说,你们根本没有任何本钱……”柯明大惑不解。

“不,我们当然有本钱。”他的大学老友告诉他,“命运女神一直在仁慈地眷顾着我们!在出来之后,我们找到了一些过去人类文明的遗址,在那里发掘出了相当数量的只需进行基本处理就能回收利用的金属资源。而且我们还找到了几种最近进化出的桃金娘科乔木变种,它们的木髓部位能够量产高浓度的生物石油,只需要稍稍蒸馏就能使用了。”

“但你们还缺少一样最关键的东西,”柯明指出,“你们只有不到两千个人,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我估计你们的人数也不会超过三千或者四千,这么点儿人口,根本维持不了工业体系。你们需要有人种田,也需要有人为你们采矿,但你们没有自动化设备,更没有人工智能……”

“你说得没错,老朋友。”余连笑道,“这正是我们的幸运之处——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我们发现了一种更好的劳动力,并且广泛地运用了它们。”

“劳动力?”

余连微笑着打了个响指,接着,一个戴着沉重镣铐的庞然大物走下了地下基地入口的阶梯。

乍看之下,这名“劳动力”有些像是一名特别高大而粗壮的人,但那不成比例的小脑袋和呆滞的神色,却又像是类人猿和蜥蜴的合体,肌肉虬结的四肢疤痕遍布,覆着绿色角质鳞的头颅低垂着,上面还有烙铁烧灼出的余连的名字与代码。

“21-95号是我的私有财产,伙计,它是我们农庄里最棒的劳动力!”余连兴高采烈地说道,“只要安顿下来,你们每人都能分到几个。”

“这……这是什么?”柯明非常惊骇。

“这个嘛,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管它们叫‘绿鬼’。”

3

柯明慢慢地调整着狙击步枪那带有红外夜视功能的焦距,在这个由高草围成的天然掩蔽所里观察着不远处山谷中的景象。在他身边,成群的飞蠓与蚊蚋四处乱飞,活像一团团嗡嗡乱叫的迷你雾气。几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大虫子从不远的腐殖质中爬过,而在刚进入这儿时,他险些着了一只阴险狡诈的蜱虫的道儿——区区二十五万年的时光并不能让这些生命力无比顽强的小混蛋放弃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权,事实上,哪怕这段时间再延长一百倍,它们或许也还能继续生存下去。

在柯明的望远镜中,一个像树桩般高大粗笨的影子刚刚走出了山谷中的一处棚屋,正用某种容器——可能是用整段树干雕挖出的木桶——从不远处的小溪里打水。这座营地总共有五六十座棚屋和十来处篝火,还有一圈简陋但却实用的鹿砦,假如不是那些进进出出的身影都比正常人类大了不止一号的话,柯明大概会以为这是一处某个原始时代的人类村落。而这一幕则进一步提醒他,无论他再怎么憎恶和鄙视自己的对手,它们都是智慧种族,而不是无知无识的牲畜。

柯明的同胞们发明了许多侮辱性的名词来称呼这个与他们分享这颗行星的种族——泥巴佬儿、烂菜头、吃土的狗杂种、臭狗屎……只有不多的人知道它们自称为“弗伦克人”。在基地的官方描述中,这个物种是与人类争夺生存空间和所剩无几的自然资源的敌人,是人类怀疑、憎恨、抱怨与斗争的对象,当然,也是被人类奴役的廉价劳动力的来源。不过,基地的官方说法中从不会用“奴隶”这个词描述他们,毕竟,这个词语最初的指代对象是那些和柯明一样的人类,当年奴隶与自由人唯一的区别,仅仅在于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权,并在法理上处于恒定的死亡状态。而在柯明的绝大多数同胞眼中,绿鬼们仅仅是一种污秽的牲口,完全是一群没有灵魂的劣等生物。它们可以被利用,必须被提防,但绝对无法被信任与接纳。

不过,“牲口”这个词其实并不适合用来形容这个种族。没错,它们确实像那些灭绝已久的古代牲口一样肮脏不堪、臭气熏天,甚至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从本质上讲,这个物种仍然与人类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与现代智人一样,绿鬼们也用双脚行走,拥有对称分布的肢体、躯干与五官,以及可以对握的拇指。绿鬼们用肺呼吸氧气,是昼行性的温血哺乳动物,甚至像人类一样也是偏向于掠食的杂食动物,使用通过声带发出的语言相互交流。当然,绿鬼们与人类的差异也很明显,它们不生毛发的皮肤是长满藻类的池塘那样的暗绿色,覆盖着它们身体表面的是坚硬的胼胝质层而非毛发,在它们的腋下和尾椎末端生有特殊的信息素囊(这也是他们浑身臭味儿的来源),而且它们还拥有足以和早已灭绝的尼安德特人相媲美的高强度肌肉组织,并能够在进行剧烈的长时间体力活动时表现出远超过一般人类的耐力。不过,如果撇开这些差异不谈,它们仍然几乎可以被视为人类。

由于“火镰”基地是三座“火种”基地中最后返回现实空间的,在柯明走出基地的那晚,绿鬼们就已经是矿山和田野里的廉价奴工了。但柯明听说过的一些传闻则声称,在更早的时候,这个种族也曾与人类有过一段短暂的和平时光。在那时,“燧石”基地的人们用技术产品和各种新奇的小玩意作为酬劳雇佣它们干活,在定期集市上与它们互通有无,甚至曾经试图组建一个共同社会,双方和谐共存。但最终,绿鬼们——至少官方说法是这样的——率先背信弃义地袭击了人类,一切信任与合作也都化为乌有。一部分绿鬼被击败、俘虏,并成了供基地公民们役使的会说话的牲畜,更多的绿鬼则随着一次次冲突的失败而被逐出了人类的活动范围。不过,虽然无法与人类掌握的技术相抗衡,但这些类人生物仍然时不时地对各个基地发起袭击,试图扳回一局。而一周前发生在G-6农场的突袭,就是一次像这样的尝试。

在大多数时候,拥有严密防御措施的农场通常都是无法被攻破的——少量绿鬼可能会头脑发热地对这些地方展开自杀式攻击,不过到了最后,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家伙都不得不承认,这些由电网、围墙、陷阱与雷场层层保护的农场,是非常难啃的硬坚果。

但这一次,情况却与过去有所不同。

在那个晚上,数以百计的绿鬼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找到了环绕G-6农场的雷区中的通道,绕过了壕沟,还用干燥的原木压平了电网。接着,他们以一种罕见的组织纪律性攻破了农场的围墙,粉碎了一个护卫小队无力的抵抗,并将一切能够带走的东西都洗劫一空。在离开时,他们还释放了上百名在农场里当苦力的同族,并掳走了十多个农业技术员和管理人员。

当然,基地的执行委员会不可能对这一切坐视不管。在袭击发生后四个小时,刚刚完成一次从苍木林到白石海岸的长距离巡逻,返回自己的半地下居所的柯明,就接到了命令,加入了一支由六十名保卫队员和十辆车组成的搜救队,沿着北风荒原上的一号公路前往“燧石”基地的E-20农场,与另外两个基地的一支援军会合。

不料,车队却在半途上中了埋伏。柯明知道绿鬼们会制造质量粗劣的硝化棉炸药(显然是在最初与人类的和平交流中学会的),也经常对巡逻队实施“打了就跑”的袭击,但如此明目张胆的大规模伏击倒是头一回。在整场袭击中,他们的搜救队有八个人被埋在路面下的炸药炸死在车里,十人死于之后的交战,而“燧石”基地的直升机毒气弹“援助”又断送了三名被困在车辆残骸里的重伤员的性命。

死了这么多人,超过一半的车辆也就此报销,剩下的残部不得不打道回府,只有柯明和几名志愿者参加了接下来的行动。

“虽然咱们在那一仗里损失了不少人,但这些牺牲至少不是毫无意义的。”在用高倍率望远镜与柯明一道观察了那座营地几分钟后,被派来担任柯明的观察员的“硬木”基地保卫队员弗里登·纳德说道,“所有参加伏击的泥巴脑袋都已经被咱们的毒气干掉了,所以没什么家伙回来给这些杂种报信。我想,它们之所以还待在这里,很可能就是在等待与它们的同伙重新取得联系——我听说,这些狗东西不会抛下任何自己人。”

“但它们等到的却只有我们……”柯明从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后转过脸去,朝着他的观察员露出了一个充满杀意的笑容,“在那条路上,我们总共损失了二十一个人,你觉得我应该讨回来几倍的利息?五倍?十倍?”

“最好不要太多,”纳德说道,“我看对手不会太多,这个营地的规模比我们预料中的要小些,里面顶多塞了一百来个臭狗屎,比伏击你们的那一帮子多不了多少。我赌你能在今晚干掉五个。”

“五个?不,至少十个。”柯明吐出了嘴里一直咀嚼着的一根酸草,重新将瞄准线对准了他早已选定的一名绿鬼哨兵。绿鬼们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在扎营时不能毫无防范——尤其当它们正在人类领地的边缘晃荡时。让柯明感到庆幸的是,这点儿防备在人类的智慧面前仍然毫无意义,“要不我们打个赌?”

“可以,那咱们就赌这个,”纳德将一把生产于二十五万年前的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了稀罕货的多功能折叠刀,拍到了柯明身边。

接着,柯明的无线电响了,“红二呼叫白一,篝火晚会准备就绪,”一个声音说道,“三十秒后开始行动。现在你知道怎么做,对吧?”

“没错,我知道。”柯明对着那台无线电答道,随后就扣下了扳机。虽然这支为狩猎和自卫设计的步枪的精准度并不如专业军用狙击枪,但打中五百米外一个静止目标的脑壳倒也是足够了——绿鬼们站岗时喜欢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个方向,这样的全神贯注用在仪仗队身上倒是挺合适,作为狙击手的靶子则更是没有难度。接着,在第二个愚钝的大块头反应过来之前,柯明也为它送上了一份新鲜热辣的大礼,让它拿到了一张通往天堂的门票。靠着“燧石”基地的人送给柯明的消音器,这两次杀戮几乎没发出半点儿声响。

就在两名哨兵倒下后不久,两支分别来自“燧石”和“硬木”基地的突击小队,立即翻过了那些简易的鹿砦,开始用自动武器朝最近的几处窝棚开火,而第三支小队则直扑营地中央的大型棚屋——通常情况下,绿鬼们会把俘虏集中关押在这种敌方。

柯明迅速转动枪口,用另外三次射击放倒了那座看上去活像是个柴草垛的棚屋外面的两名守卫(由于一股突如其来的夜风,他的一发子弹射失了)。

“四个了。”柯明朝纳德露出了笑容,后者立马递给了他一个备用弹匣。

柯明的第五个牺牲品是一个从窝棚里急吼吼地跑出来的大块头绿鬼,它看上去似乎是一支赶去迎击突击队的战斗小队的头头。于是,在这家伙捂着被洞穿的脑门像一座被掀翻的雕像一般倒了下去之后,它的几个部下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柯明接下来的目标。在用子弹逐个收割它们生命的同时,柯明感到了一丝恼怒——如果这支破枪的弹匣容量不是只有该死的五发而更多一些的话,那把精致的折叠刀已经是他的战利品了。

“再来!”在第九个牺牲品中弹倒地后,柯明有些不甘心地朝纳德伸出了一只手,但后者却没有立即把弹匣递给他,反而伸手抓起了自己的自动步枪。

“你他妈的在搞什么?!”柯明喝道。

“当心!”纳德朝着两人右侧的一条通往山顶的兽径指了指,“那儿!”

“妈的。”柯明一边从纳德手里接过弹匣,一边小声咒骂了一句。他也看见了,在那条荒草遍布的小径上,一群鬼鬼祟祟的家伙正在蹑手蹑脚地远离那座正在激烈交火的营地——至少,以绿鬼的标准来看,这些家伙的行动确实已经足够安静了。由于注意力完全被山谷中的战斗吸引了过去,就连柯明一时也没发现这伙敌人,要不是一直保持警觉的弗里登·纳德的提醒……

“下面的营地是个幌子,这些臭狗屎学聪明了!”纳德打开了无线电,“红一、红二!这里是白一!我有非常重要的新情况!立即停止战斗,我们发现了……”

柯明没有注意纳德说了什么。他只知道,正在营地作战的几支队伍根本不可能及时赶到这里。在考虑了片刻之后,他立即举起了狙击步枪,在来不及进行仔细计算的情况下朝着带头的影子开了火。

子弹打中了那家伙的肚子,并让它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惨叫。

接着,其他绿鬼开始盲目地朝四周射击。这些家伙的装备比同类要好不少,其中甚至还有不止一个家伙拿着从基地农场里缴获的人类的自动武器。万幸的是,它们毫无章法的射击所制造出的闪光和巨响只是让柯明的行踪变得更难察觉而已。

在又射中两个对手之后,柯明和纳德迅速爬到了一块巨石之后,同时用早已准备好的燃烧弹引燃了不远处的一堆枯草,让这帮智商有限的蠢蛋将剩下的弹药全部朝着火光倾泻了过去。

在黑暗的掩护下,柯明从容地解决掉了这一队绿鬼——它们到底有多少?七个还是八个?他有些不太清楚了,但他解决掉它们总共只用了两个弹匣。

在所有持有武器的敌人都倒下之后,那条兽径上只剩下了一个娇小的身影,那看上去像是个略有些矮胖、正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女人。

“没事了!你现在安全了!”柯明放低枪口,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这个女人看上去似乎是这支逃跑的绿鬼队伍中唯一的一名俘虏,难道她是什么重要人物?柯明喊道:“我是来营救你的,请不要——”

“别——”女人举起双手,稍微后退了两步。她穿着一件又厚又脏的农场工装裤,包着一条几乎看不出颜色来的头巾,棕色的眼睛在柯明的手电光下不断扑闪着,眼神中满是惊惧与犹疑,“别过来……”

“我不会伤害你!”柯明重复道。在山下的营地中,短暂的战斗已经结束,一些“燧石”基地的人正朝这儿赶来。柯明不知道他们是否找到了其他被俘者,但很显然,这一小队敌人只打算带走这名女子一个人。“我是来帮你的!”

“我……”女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她最后只是举起了双手,似乎想要表明自己不打算逃跑或者抵抗。然而就在一刹那之后,一团冒着火星的圆柱状物体突然像变戏法一般出现在了她的手中,然后这冒火的玩意儿又被朝着柯明和纳德的方向扔了过来。

“这……”柯明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当心!”纳德尖叫着扑了过来,似乎想要把那个圆柱状物体抓起来扔掉。但就在他快要成功时,一团闪光如同无数滚烫的尖针一般扎进了柯明的眼睛,然后又沿着他的视神经将痛苦传导进了大脑之中。接着,柯明只觉得自己的颅骨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然后就沉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渊之中……

4

“掉进陷阱里一次,那说明你的对手太狡猾了。”当柯明的意识返回他那颗晕乎乎的脑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伴着一阵阵令他头晕目眩的耳鸣声一同闯进了他的脑海,“而掉进同一个陷阱两次……好吧,有时候,这他妈的意味着你的对手太混帐了。”

“没错……”柯明下意识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像个被老婆抓了现行的醉汉一样从睡袋里爬了起来。在睁开双眼的同时,他还顺带着检查了一下身上的零部件:尽管在这些天里遭受了不少磨难,但他现在至少一没缺胳膊少腿,二没什么重要部件不听使唤,考虑到目前的状况,这已经没什么可抱怨的了。“但我看上去还活着。”

“这是当然的,难道我看上去像是天使吗?”那个熟悉的声音继续说道。柯明花了点儿时间才想起了他到底是谁——余连这老家伙不仅仅是“燧石”基地的规划师,也是他们的第三保卫分队的指挥官。在这次营救被俘者的行动中,他的分队被派来配合行动。“欢迎搭乘我们基地特意为您准备的豪华专机。本次航班专门为诸位贵宾提供了计划外的私人订制服务,而且完全不收取任何额外费用,希望你们能够满意。”

“好极了。”柯明摇了摇脑袋,朝四周环顾了一圈。他发现自己现在正躺在一架生产于二十五万年前的,目前数量已经寥寥无几的“蜉蝣”式通用直升机的机舱里。就像它的大多数同型号机一样,这玩意儿曾经进行过专门的作战改造,右侧机舱门内架着一挺点五零口径的重机枪,一些关键部位则安装上了“燧石”基地自制的装甲。当然,这种改装也让机舱里原来就不算宽裕的空间变得更紧张了——这显然也是它为什么只载了八个人的缘故。

“我这是去哪儿?回家?”柯明问道。

“算是吧……等咱们完成任务之后,我就向你们基地执委会提议,让他们放你一个月的长假。不过现在还不行,”余连告诉他,“我们还有事要办。”

“哦,对了,”柯明突然想起了什么,“弗里登·纳德怎么样了?”

“死啦……事实上,你这条命就是他换回来的——要不是他及时压住了那婊子甩过来的炸弹,你现在早就躺进装尸袋了。除了他之外,我们在行动中只折损了两个人,却干掉了至少八十个泥巴脑袋,而且所有人质都已经成功获救。”

柯明叹了口气,说:“真是万幸。但那个女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

“这是我的错,伙计。”余连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尴尬,活像是被硬灌下了一瓶墨水,“我早该告诉你们的……”

“告诉我们什么?”

“告诉你们一个可怕的事实,”余连下意识地垂下了目光,似乎突然感到了羞耻,“这件事,我们‘燧石’基地的人大多知道一些,你们‘火镰’基地的执行委员们也都知道,但由于……某些原因,我们没有提前通知你们,我们认为……G-6农场里可能有一名叛徒。”

柯明不可思议地舔了舔嘴唇,诧异地问道:“叛徒?这怎么可能?!谁会去投奔那些……怪物?!”

“某些人,某些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余连用冷得仿佛能冻住一桶黄油的语气说道,“你也知道,在全部的三座基地中,我们的基地是头一个返回现实时空的。所以,当你们刚从泥巴里钻出来,朝着天上的星星大呼小叫的时候,我们早已经和那些狗东西打了好些年的交道了。”他的眼神一时间显得有些迷离,似乎在回忆那段不太愉快的往事,“在最初的那些年里,我们与绿鬼的关系和现在……有些不太一样。这主要是因为有一部分公民坚持认为,那些吃泥巴的杂种有资格和我们人类平起平坐,甚至加入我们的社会——苏蕤公民和她的父母就是这群人中的几个。噢,当然,事实最后说明了一切:我们向那些畜生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而他们却用盗窃、谋杀和袭击来回报我们!大多数人在看清了他们背信弃义的真面目之后,都明智地改变了自己的立场,选择了用铁与火捍卫我们种族生存的权利,但还是有个别人坚持着那些迂腐而愚蠢的观点。”

柯明有些明白过来了,问道:“而那位苏女士就是其中之一?”

“没错!”余连突然猛地挥了一下拳头,“在基地执行委员会的第三次选举结束后,基地内的一小撮极端分子不但拒绝承认其他公民做出的正确选择,反而试图通过非法手段破坏我们保卫自己的能力。如果不是基地的守卫者们足够警惕,那些无耻之徒很可能已经得逞了!”他做了个深呼吸,似乎想要借此平息胸腔里燃烧着的怒火,“尽管这件事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可耻背叛,但我们仍然让那些罪犯受到了公正的审判与惩罚。处罚非常宽厚,少数主谋只是被剥夺公民权并永远驱逐,剩下的人则得到了赦免,并被安排到了新的工作岗位——当然,是在必要的监视之下。在叛乱中,苏蕤公民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但考虑到她当时还没满十五岁,因此我们没有追究她的责任,并在将她的父母放逐之后把她托付给了她的几位远亲。当然,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在她身上留下了一点儿最低限度的、非限制性的监视手段。”

“后来呢?”柯明追问道。

“在后来的十五年里,她的表现一直相当正常,甚至可以称得上优秀,在技术工程师的职业评估中连续八年得到了‘A’,而且没有一丁点儿的犯罪记录——直到她为那些臭狗屎打开了农场大门为止。”余连继续说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怀疑,那些臭狗屎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躲过我们的雷区、陷阱和其他防范措施的,它们绝对没这么大的本事,而那女人的行为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的老朋友,我认为,对你们的车队的伏击很可能也是她的主意。”

一阵血腥味突然在柯明的口腔中扩散开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愤怒中咬破了嘴唇。“她必须接受审判和惩罚,”柯明说道,“为了我的那些同伴——”

“还有农场里的人。”余连将一支狙击步枪递给了柯明,这可不是那种用来打猎和自卫的大路货,而是一支数量稀少的军用版——这种带有微型火控计算机和多频谱瞄准系统的宝贝,每个基地都只有区区几支,而且由于弹药无法与其他民用枪械通用,又无法补充,平时几乎不会被拿出来用。“还有那些在十五年前的叛乱中被她杀害的人,还有弗里登·纳德。你是‘火镰’基地,甚至可能是所有基地中最优秀的狙击手,我想,你应该知道要做什么。”

“没错,我知道,”柯明咽下了一口唾沫。嘴里的血腥味虽然已经淡了下去,但他的怒火却燃烧得更旺盛了,“你知道她在哪儿。”这不是个问句,只是陈述事实。

“的确,”余连点了点头,打开了一只便携式追踪器的屏幕,“我知道。”

“哪儿?”

“泪雨隘口,”余连朝着机舱外瞥了一眼,然后将三个十二发弹匣和一块为火控计算机供能的备用蓄电池递给了柯明,“我们会在那里截住那些家伙。”

5

柯明知道,在“火种”计划的最初规划阶段,三座基地的选址曾经让“火种”计划办公室的那帮专家们费了不少心思。

毕竟,面对无法预知的未来,他们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假如当实验者们返回现实时空时,地球上已经荒无人烟,那么他们必须在储存的食物耗竭之前在基地附近开垦荒地、种植作物,以维持自己的生存。因此在某些兔子不屙屎的荒僻角落——比如喜马拉雅山、巴芬岛或者南极半岛之类的鬼地方——建立基地的提案,首先就遭到了排除。

但是,把基地建在条件太好的地段,同样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毕竟,如果人类文明届时还留在母星上,那么富庶的沿海与大河流域极有可能已经被超巨型城市带铺得满满当当了,而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知道,让三座巨大的水泥匣子直接砸进一座城市遍布管道、地铁和地下室的地下部分,显然不是件好玩的事儿。

总之,在地球仪上翻来覆去地查找了百八十遍之后,负责选址的专家们终于找到了一处差强人意的地点:一片位于中南半岛北侧的小盆地。这里的气候温和宜人,降水充足且适合农耕(当然,对人类不友好的节肢动物也显得有那么点儿过多),而环绕在它周围的群山与丛林又能确保它不大可能被巨型都市轻易吞没。

如今,在这座小型平原的北方,数以百计的绿鬼村镇和部落散布在如同绿色汪洋般的山岭与丛林之间,其中大多数都是在“燧石”和“硬木”基地的扩张过程中被人类从他们原先居住的平原地带逐出的无家可归者。而对任何试图进入这片荒山野岭又不愿花上大量时间穿越陡峭险阻的山间小道的人而言,那条被称为“泪雨隘口”的狭长谷地,都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正如人们替它起的名字一样,当“蜉蝣”抵达这条山谷上空时,整条泪雨隘口都被覆盖在一层仿佛裹尸布般的缥缈灰色雾气之下,挟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晨风从谷底缓缓腾起,如同无数巨手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这些饱含水汽的云雾撕碎、揉烂,然后又在空中重新塑造成千奇百怪的形态,看上去活像是有人刚刚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盖子。似有若无的雨丝在云层的底部随风飘飞,时不时地在突击队员们裸露的颈部与手腕皮肤上留下一抹倏忽即逝的凉意,恍如一群喜怒无常的雾之精灵。

尽管谷地内的能见度差强人意,但无论是绵绵细雨还是翻滚的云雾,都丝毫没有妨碍柯明和其他人发现那座位于一条小型瀑布边的宿营地——事实上,周围湿冷的环境反而将营地中央那堆篝火余烬散发出的红外波段讯号在探测器上衬托得更加耀眼了。

而当直升机与谷底的相对高度降低到不足三百米时,更多不那么显眼但仍然可以辨识的热信号,也纷纷出现在了柯明的那支狙击步枪瞄准镜目镜内:不到二十个由浅色块构成的人形热信号或坐或立地围绕着那堆几已燃尽的篝火,其中一些应该正在睡觉,另一些则在放哨或者整理着某些东西,而从几个引人注目的小型点状高温信号源来看,这下面显然有不止一个家伙正在享用烟草——这是最初那段和平时光中由“燧石”和“硬木”基地的人类传播给绿鬼们的许多不良嗜好之一。

由于瀑布的轰鸣和山风的呼啸遮掩了直升机的响声,绿鬼们对即将从空中降下的灾难毫无觉察,直到第一个被柯明套入瞄准镜内的浅色影子颓然倒下之后,其他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死神的降临。

“尝尝这个,狗养的!瞧瞧我们给你们的礼物!”在辅助观瞄设备和高精度火控计算机的协助下,柯明就像为衬衣扣上扣子一样无比精确而又驾轻就熟地将一发发子弹送进了那些散发着热量辐射的身影中,就像是笼罩着这片土地的迷雾杀死了它们一样。

一些比较机灵的家伙注意到了空中传来的直升机引擎声,但它们还击的零星枪弹和箭矢甚至连这两架“蜉蝣”的漆皮都没能蹭掉一片。

“还有这个!”当直升机的飞行高度降低到可以直接看清地面的情况后,机舱门边的那挺重机枪也加入了合唱,密集的弹雨迅速将孱弱的抵抗也化为乌有。

仅仅几分钟后,柯明在瞄准镜中看到的就只剩下了几个分头散入丛林的模糊热源,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女人肯定也在其中。

而他猜得一点儿也没错。

“她往那儿逃了,西北方向!”在仔细观察片刻之后,柯明从那些四散的信号源中挑出了一个小群体——尽管经过计算机处理后的信号仍然显得十分模糊,但他还是能大致推断出,构成这一群的总共有三到四个目标,其中一个的温度明显比其他的要高。众所周知,绿鬼们的新陈代谢速度几乎只有人类的一半多一点儿,如果有必要,它们可以在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下蛰伏上半个月不吃不喝,而在热像仪上,它们的影像也永远比人类要暗淡一些。

“你能在这儿射中她吗?”余连问道。

柯明摇了摇头,说:“他们躲进林子里了,再射击恐怕有些困难……立即降落!我们必须趁他们逃掉之前追上他们!”

“当然。”

或许是由于过度紧张与兴奋的缘故,柯明对接下去的几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他记得直升机在被打得一片狼藉的营地里降落,也记得各种枪械喷吐出的火舌在他身边明明灭灭。他们遇到了一些抵抗,但他甚至没有太注意那些愚蠢的绿鬼是怎么倒在突击队员的还击火力下的。在这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念头:他要追上那个女人,让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滚出来!”在完全凭着先前的记忆追上一条林间小道时,柯明听到了自己像一头被激怒的动物般从喉咙中发出阵阵低沉的、充满威胁性的咆哮。一支足有他的一条腿那么长的粗箭几乎贴着他的脸颊飞过,让他的下巴感到了一阵灼热的痛感。另一个大家伙则用一支抢来的半自动猎枪朝他射击。但柯明只是条件反射般地举枪杀死了这两个家伙,然后继续向前追去。

“滚出来!”在发现步枪的弹匣已经空空如也后,柯明随手将这件武器扔到了脚下,从腰间抽出了一支握把上刻着花哨的金银相间图案的大口径自动手枪——这件漂亮的手工制品是“硬木”基地的人在两年前的一次联谊活动中赠给他的纪念品,不过压在弹匣里的八发11.43毫米口径子弹仍然足以用来杀人。他像一头公牛一样在丛林中穿行,用那把战斗匕首一路砍开挡在他面前的枝条与藤蔓,紧追着地面上那些还散发着黏土味道的新鲜脚印。尽管他双腿的肌肉因为持续的高负荷运动而在大量积累的乳酸重负下疼痛不堪,肺部更是疼得仿佛随时都可能爆裂开来,但这一切都没有让他的脚步放慢一丝一毫。

最后,他成功了。

“滚……滚出来!”当最后一截拦在面前的烦人的荆条也被柯明斩断时,他的喉咙已经因为持续不断的急速呼吸而刺痛难耐,仿佛被戳进了成打的钢针。不过,被他追上的那个女人的情况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在先前的交火中,一发流弹命中了她的右侧小腿,虽说这一枪似乎并没有伤到腿骨或者大动脉,但却已经足以导致严重的失血与疼痛。更重要的是,即便她没有受伤,现在也已经无路可走了:在她身后仅仅几码远的地方就是一道被丛生的蕨类与苔藓遮盖着的断崖。虽然弥漫在峡谷内的云雾与水汽让柯明无从看出这道断崖的确切高度,但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有任何理智尚存的人会随便跳下这样的高崖。

“愚蠢!”当柯明正靠着一棵大树喘气的当儿,蓬头垢面的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同样嘶哑,还伴着尖锐的抽气声,就像一条吐信子的蛇,“愚不可及!”

“是的,我……我承认我是个蠢货。否则也不会落入你这样肮……肮脏的叛徒的陷阱!”柯明竭尽全力平复着紊乱急促的呼吸,同时朝着她举起了手枪——但当指尖接触到扳机的刹那,他却感觉到了片刻的犹疑。尽管他现在渴望尝到复仇的滋味,但他过去所接受的一切教育却都告诉他,只有真正的、按照正式程序组织起来的司法机关,才有资格决定一个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人是否还应当被剥夺生命。更重要的是,柯明突然发现,如果他现在就扣下扳机,死去的将不会只有一个人。

——这个女人怀孕了。

“看起来,你应该是个火种一代,对吧?来自遥远二十五万年之前,自愿被永远放逐到无法预测的未来。无法放弃,也不可能回头。”女人用那对浅褐色的双瞳死死地盯着柯明,有那么一瞬间,柯明以为她又一次准备了某些恶毒的机关或者陷阱,但在双方目光相接的刹那,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要参加‘火种’计划?”女人问道。

“因……因为我们忠于人类文明,因为我们希……希望增加人类这个物种存续下去的几率,难道你以……以为我们这么做,还能是为……为了别的什么?!”柯明答道。当然,在“火种”办公室的人刚找到正四处游荡的他的时候,他并不完全是这么想的。不过那些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这个念头深深地植入了他的脑海。“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人类!而不是像某些可耻的——”

“为了人类?!”蓬头垢面的女人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哈!你倒是说说,你到底凭什么界定‘人类’的标准?是生物分类学的规则?抑或是某些狂妄而恶毒的蠢材自作主张划定的范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柯明被这一连串问题弄得有些不明所以。

“你不知道?”女人似乎也对柯明的反应感到了惊讶,“难道你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燧石’基地为什么那么渴望抓住我?你难道真的以为,只是因为我在多年之前的‘背叛’行径吗?”

柯明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他的一部分理智告诉他,纵使他无法迫使自己在这一刻便扣动扳机为他那些丧生的兄弟们讨还血债,那么至少也应当义正辞严地斥责这个女人,让她知道自己犯下了何等不可饶恕的罪恶。但是,柯明最后却听到了自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那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这个!”她耸了耸肩,突然伸手解开了那件破烂肮脏的连衣工装裤的腰带。

几秒钟后,当那堆油腻的帆布落在她的脚下,那具赤裸的胴体出现在柯明眼前时,他听到自己倒抽了一口冷气。

“该死的,不……”在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他说出了这个在人类历史上被重复次数最多的语句,“这不可能。”

6

“不可能?你打算否认亲眼看到的事实,继续做一个睁眼瞎吗?!”赤身裸体的女人双手叉腰,瞪视着柯明的锋锐目光几乎能够让太阳被冻结,“就像那些曾经有幸一窥真相,但却宁愿挖出自己的眼睛,好让自己继续沉浸在那个‘唯一的幸存者’的白日梦里的蠢材一样?”

“不……我只是……”在这一刻,柯明觉得自己大脑里的语言中枢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搅成了一堆蛋白质烂泥。他的脑子里塞满了无数问题,但他的舌头却顽固地拒绝将它们转变成连贯的语句,“是的,我以前听说过类似的谣言。但那只是纯粹的假设……没有证据可以……只有一些传说……”

“谣言?传说?在许多时候,所谓的谣言和传说其实正是真相的碎片。”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头顶那堆干拖把布似的纠结乱发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个不停。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指,缓慢地从一侧抚过因为怀孕而膨胀的腹部。在那些原本应当是光洁皮肤的地方,覆盖着一层层厚厚的、有着如同死水塘的表面般的暗绿色泽的胼胝质结构,像某些爬行动物的甲片般层层叠叠地从小腹部一直延伸到腹股沟的末端。同样的组织,也生长在她的肩关节和腋下,以及臀部附近的位置。除此之外,尽管已经身怀六甲,但她皮肤下的肌肉组织也比一般女性——甚至是绝大多数男性——都要更多,也更结实。

如果在二十五万年前看到这一幕,柯明多半会以为对方是那些一天花十个钟头在健身房里玩命的专业健美运动员中的一员——而且还是会偷偷服用类固醇的那种人。但他现在很清楚,就像她的特殊皮肤组织一样,这种高密度肌肉组织也不可能是后天得来的——事实上,它们只可能有一个来源。

一个柯明不愿意去相信,但却又无法否认的来源!

“没错,那些谣言和传说都是有现实依据的。虽然基地的首领们一直竭力试图抹杀与它相关的一切证据,并让所有人相信那不过是些传说。是的,他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人类与弗伦克人——也就是你们所谓的‘绿鬼’——的混血儿,确实曾在实验室的试管中被制造出来过,主持这一计划的,正是我的父亲。他希望通过这一实验向人们揭示一个他们不愿接受的事实:那些被我们蔑称为‘绿鬼’的生物,事实上正是我们的同胞退化的后代,而且他们在生物学角度上与我们仍是一个物种!他们也是人!我们必须照顾他们的福祉!”女人说道,“但很不幸,他的实验结果并没能说服绝大多数人,在实验进入第二阶段之前,那些人就做出了蠢事……我们试图反抗,但却失败了,如果不是一部分人仍然同情我的父亲,他们很可能在那时就会要我的命。”

“实验的第二阶段?难道你的意思是……”

“没错,如果那些基地首领们知道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混血儿拥有了自己的后代的话,他们肯定会不计代价地让这个‘错误’消失!正因为如此,我不得不在我的孩子诞生之前寻找一个他们的力量所无法触及的安全之处,哪怕使用极端手段也在所不惜——因为这不仅仅是为了我和他,也是为了其他人——每一个与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生来就应当拥有与我们同等权利的人!”她指了指自己膨大的腹部,“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在久远的过去从课堂上学到的生物学知识,就像回放的影片般从柯明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众所周知,区别不同物种的根本判断标准,不在于动物之间的体型、外表、习性或者其他差异,而是生殖隔离。一头吉娃娃(当然,这种没什么实际用处的观赏狗,现在已经和培养出它们的那帮墨西哥佬一样从地球上消失了)和一头德国牧羊犬(这种能够干活儿的狗在基地里还养着一些)之间的外观与行为模式差异或许比大多数同属不同种的脊椎动物都要大,但在林奈创建的生物分类学体系之中,它们在本质上却仍然是同一个物种。原因很简单:如果你将一只吉娃娃的精子注入一只牧羊犬的卵子——或者也可以反过来操作——那么你将会得到一条小狗的胚胎,虽然没人能保证它的那副尊容到底能不能在宠物市场上卖出个足以让你收回实验成本的价钱,但至少从纯粹的生物学理论上讲,这条小东西可以产生具有繁殖能力的后代。但是,不同种的动物却永远做不到这一点:米诺陶永远也不可能离开那座靠想象构建的克里特迷宫,而数以千万计的骡子也绝对没机会留下自己的后代。而这一切都意味着,他现在看到的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

“当心!”

还没等柯明回过头去,炙热的疼痛就像一条贪婪的水蛭般戳穿了他的皮肤,咬进了他的肌肉,而与这股疼痛相伴的还有一股强劲的动能。在这股力量的蛮横冲击之下,柯明就像训练靶场上那些被击中的人形靶一样朝着地面扑倒下去,潮湿的泥土与血的味道随即充满了他的鼻腔,而他那支帅气的手枪则在一连串碰撞中跳过了悬崖的边缘,消失在了翻腾的水雾之中。

这辈子里的头一遭,柯明明白无误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阴曹地府的大门口:从背后射中他的是一发货真价实的穿甲弹,多半是那种专门为战斗手枪设计的点四四口径版的子弹,虽然这玩意比用在步枪上的同类弹药威力小得多,但却仍然足以在近距离内击穿柯明的轻型护甲。而一旦成功撕裂了护甲,子弹内置的定时引信就会开始工作,确保装在它弹头里的那一小撮高爆装药能够在几毫秒之后把柯明的五脏六腑给炸成足可以填进香肠里的肉泥——但是,或许是保养不当的缘故,这枚子弹并没有完成这最后的一项使命。相反,在穿透了柯明的整个躯干,撕开了他半打以上的器官后,这玩意儿终于在包裹着他小腹部位的防弹插板上耗尽动能,停了下来。柯明能感觉到发射药燃烧所残留的热量正从那块金属的表面缓缓渗出,还能感觉到如同泉水般从创口涌出的鲜血正在迅速而无法挽回地带走他残余的生命,但至少在眼下,他还活着。

“看来我到得不算太迟。”就在口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的同时,柯明听到了他的老朋友余连的声音,“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苏蕤公民。”

“是你!”女人的声音里头一次透出了刻骨的绝望与恐惧,甚至就连正忙着咽气的柯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接着,透过雾霭落在柯明身上的稀薄阳光突然短暂地暗淡了片刻——余连刚刚从他身上直接跨过去,完全把他当成了死人。

“是啊,亲爱的,我想你已经向我的这位朋友展示够了你那诱人的特殊身段了。”余连朝对方露出了阴惨惨的笑容,“我得说,虽然这么做实在是有些……令人难过,但他的牺牲仍然是必要的。我们决不能再让基地陷入不必要的麻烦之中——当然,为了人类的未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为了人类的未来?!”在柯明被血色模糊的视野中,那个女人似乎正愤怒地挥舞着一只胳膊,“该死的,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承认,那些被我们当成新崛起的异族,被当成敌人的‘绿鬼’,事实上就是你们的子孙后代?!哦,没错,当伊曼纽尔博士在二十年前公布他的假说时,你们还可以用‘缺乏证据’来搪塞过去,但现在,你们凭什么还要继续无视无可置疑的事实?!就为了你们那愚蠢的虚荣?”

“虚荣?不,任何虚荣心旺盛的家伙都不可能通过‘火种’计划的心理准入测试,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因为只有实用主义才能最大程度地确保人类的存续。”余连耸了耸肩,“看起来,和伊曼纽尔说的一样,绿鬼产生的基因变异大多数都更倾向于隐性,只要一方是正常人类,那么子女将不会继承多少变异基因。”他缓缓地打量着对方,“你身上的那些……外来特征已经不算太多了,否则也不可能在这么多年里一直瞒着整个基地,就算有人帮忙也不可能。而我想,至少在外貌上,你的孩子会和一个真正的人类相去无几——他的父亲应该是你在基地里的某个秘密同情者,对吧?”

“我的孩子本来就是真正的人,就像我一样!我们——不,你们根本就不是什么‘最后的人类幸存者’,因为人类从未从这颗行星上消失过!”女人点了点头,同时愤怒地回答道,“这个孩子的诞生将提供一条无可辩驳的证据,足以证明我们在这几十年里干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混帐事——我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一切为了人类’的口号,但却没有哪怕一天不在奴役、袭击和杀害我们的人类同胞,并用最恶毒的方式侮辱他们、丑化他们、压迫他们!你们难道不明白这件事有多荒谬吗?!”

“没错,我们确实明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了。”余连低沉而无奈地笑了两声,恰到好处地盖过了柯明因为无法忍受疼痛而发出的一声呻吟——剧烈的痛苦就像一块千钧巨石,将柯明死死地压在自己的血泊中动弹不得。柯明突然意识到,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那枚子弹的引信才直到现在也没有被引爆,不过,一点小小的振动也许就能改变这种情况,“但这更加证明了我们的所作所为的必要性。”

“你说什么?”女人质问道。

“我所陈述的不过是个显而易见事实,亲爱的。你在农场工作了这么些年,难道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那些东西——无论你管他们叫‘绿鬼’还是弗伦克人,或者是别的什么——在很早以前就成了我们经济体系的核心,如果没有他们的庞大劳动力,我们很可能至今还住在用集装箱搭成的临时住宅里,为了种出足够果腹的粮食而天天发愁!而一个丑陋、低能且充满敌意的种族也是我们团结的基石!好好回忆一下吧,在我们三座基地之间,以及基地的内部曾经爆发过多少矛盾与争吵?难道你不知道在基地发展的最初阶段,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资源纠纷都可能导致流血冲突?!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共同的敌人对我们的价值,远胜过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朋友’。”余连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接下来的措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从理论上讲,这些问题确实都是可以解决的。我们可以和他们互相帮助、共渡难关,也可以靠着友谊、团结、使命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来避免分裂与内斗的命运——就像伊曼纽尔博士当年已经对我们说过的那样!哦,没错,如果在二十五年前就能看到眼前的事实,我或许会考虑站在伊曼纽尔那一边,但历史从来就没有什么该死的如果!现在的事实是,我们已经在超过五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把我们那些不长头发的绿皮肤朋友当成一群可以被驯化的有害动物,假如我们明天就把真相告诉基地里的每一个人,你认为他们难道会只是耸耸肩,说一句:‘好吧,看来我们这些年里一直都在犯错误,现在让我们接受真理、把它改过来吧……’然后就可以完事了吗?”

“但我们的使命——”

“我们的使命是尽一切可能提高人类文明传承下去的几率——记住,是人类文明,不是某个携带着成堆变异基因的退化种群,更不是某些个体!我也不允许强烈的负罪感与愧疚感永远折磨其他人,让他们无法全心全意地复兴人类文明!”余连吼叫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讲,牺牲不但是可以接受的,而且也是必要的。也许那些吃泥巴的家伙确实是我们同胞的子孙,但我们却是人类文明的真正继承者——至少就我看来,与其浪费几个世纪的光阴,冒着陷入思想混乱乃至内战的风险去教化那些傻瓜蛮子,倒不如让他们在为人类文明重建的过程中派上点儿更直接的用场!”

就在余连吼出这句话的同时,如同锁镣般束缚着柯明的疼痛突然开始减轻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正在羽化的昆虫,正逐渐从那层无用的几丁质旧壳中脱离——在部队里,他曾经听说过这种事,很多人都声称这是死亡即将降临的征兆。柯明不知道这种说法是真是假,但他知道,随着痛苦束缚的消退,他现在又可以用自己的手脚做点儿事了。

柯明抠摸着伤口的边缘,把那枚穿甲爆破弹取了出来——这原本会触及大量断裂的神经组织并造成强烈的痛苦,但他已经不知道痛了。他像享受盛宴一样小心而缓慢地吸了一口空气,然后摇晃着站了起来,从身后抓住了那位已经与他保持了二十五万年长久友谊的老友。

“你干什么?”这是余连最后的问题。接着,柯明掐住了他的喉咙,将那枚爆破弹朝他嘴里用力塞去。

“我们是对的!你应该知道我们是——”余连惊恐地大叫着。

“也许你们是对的,”柯明摇了摇头,推着对方向悬崖下坠去,同时一拳打向了他含着子弹的嘴——在许多时候,一次恰到好处的重击就足以引爆哑弹了,“但我一直不太聪明,老兄。”

7

我本不该来到这个时代的,我他妈的也不该死在这个时代。当他老朋友的脑袋变成一个血肉四溅、即将吞噬他意识的火球时,柯明懊丧地想,这该死的、出了错的混蛋计划……

【责任编辑:刘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