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成长隧道(4)
他和豹子的这种默契持续了一个星期,然后,他和它有了最初的肌肤之亲,豹子眼睛里的敌意已经近于消失。
接下来,是让豹子熟悉摄影机的时候了,那个拉着长镜头的家伙很容易让豹子误会,认为自己可能会受到攻击,从而激起它嗜血的兽性。因此,摄影师一直小心翼翼。
半个月以后,他完全获得了成功。他和豹子成了朋友,他可以摸着豹子的头跟它说话,可以亲手把好吃的食物送到豹子的嘴里,而豹子在欢欣之余,则喜欢翻滚着和他嬉戏一番。
如果不是怀着好奇躲在摄影师的车里亲眼看到,那个护林人就是死也不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摄影师从容地拍摄着豹子生活的一切,包括它和母豹子的爱情,直到他预备的摄影胶片全部装满。有时候,豹子还调皮地用嘴去“咬”摄影机的镜头。
摄影师满载而归,他给人们带回了一个崭新的森林童话。
悲剧发生在两个星期之后。
那天来了一个猎人。猎人是偷偷进来的,因为森林里早已明令禁止了狩猎。但是,猎人需要钱。一张虎皮或豹皮都可以值上千块钱,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得到象牙之类。猎人一心抱着发财的念头,于是,他铤而走险。
猎人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遭遇豹子的。那天,他实在太疲倦了,靠着一棵榕树,竟睡着了。
当他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惊醒的时候,睁开眼,竟看见一只豹子近在咫尺!
猎人立时血脉贲张,脑袋里“轰”的一声。
枪就在他手边,子弹早已上膛,但是,那时,他完全呆住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豹子竟挨着他蹲了下来。豹子望着他,那样子充满天真,仿佛是一个想听故事的孩子。
猎人以为是做梦,他悄悄使劲咬了咬嘴唇,感到了疼痛。
恐惧中,他本能地抓住了枪,并且把枪管移向豹子的头部。豹子没有反应,它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之后就用嘴去叼枪管。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
豹子的身子一下子飞了起来,同时,一朵血花在它的头部灿烂地开放……
猎人很久都没反应过来,怎么打一只豹比打一只兔子还容易?
人和树的情谊
那年,我曾祖母得了重病,找一个有名的郎中开了个方子。一味药到处配不到,听人指点,六爷背着家里人进了地势险要的麻山,结果,在悬崖边不慎失足,掉下去,挂在了半山腰一棵横生的树桠上。六爷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大约是晌午时辰。仰头只见一线天光,望下去深不见底。六爷想,这下完了,死定了。
那年,六爷二十一岁。六爷第一次和死亡离那么近。
挂住六爷的是一棵叫不出名字的野树,枝根虬曲,藤条蔓生。那棵树就这样抱住了六爷。六爷当时口鼻流血,但他却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采到的那株草药还拴在他的裤腰带上。六爷想,糟了,老娘的药方怕是配不全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六爷就落下泪来。
六爷费力地慢慢倚着树干坐稳。然后,他试图从悬崖往上爬,但一看到那光秃秃刀削般的岩壁,他就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六爷用左手去摸烟,这时才发觉左手软绵绵地耷拉着,不听使唤,甩一下,听得到骨头摩擦的声音。六爷怔了一下,粗鲁地骂了一声,用右手掏出烟来,点燃。
六爷把烟抽完,巨大的恐惧就像山一样压下来。六爷哭出了声。
没有人听得见六爷的声音,山谷里一片死寂。六爷的声音一出口,就空荡荡的散了。
天慢慢暗下来,深谷里偶尔响起野兽阴惨的嗥叫。
六爷就这样在悬崖边的树上度过了第一个夜晚。第二天早晨,下了场暴雨,六爷淋成了落汤鸡,又冷又饿。幸好,他的口袋里还剩有半个红薯饼。
六爷想起了卧病在床的老娘,未过门的媳妇,大哥大嫂。六爷想活下去。有两次,他好像听到了人声,好像还有大哥的声音,但他努力一凝神,那声音就消失了。
就这样,六爷在悬崖上又挨了一天。
第三天,六爷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但是,求生的愿望仍然强烈地支撑着他,虽然那已经越来越渺茫了。天亮以后,他在树梢的叶丛中意外地发现一个鸟窝,里面躺着几枚鸟蛋,六爷好不容易把它弄到了手,在牙齿上磕开,小心翼翼地喝了下去。
为了躲避一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蛇,六爷差点摔了下去。还好,那条蛇对六爷并没有什么兴趣,它昂着头望了六爷一眼,然后,从六爷的腿上绕过,稍稍停留了一下,就顺崖跑了。
到第四天,六爷便完全绝望了。那时,他全身乏力,已经虚脱,只是头脑仍然清醒。
六爷恨那棵树,它为什么不让自己痛痛快快地死呢?六爷想,反正是死,不如跳下去,一了百了。除了死,六爷似乎已没有别的选择。
这样的念头一次次盘绕在六爷心头,慢慢长大,直到完全填满了六爷的思维。
他抽着最后一根烟,想,自己这一辈子除了争强好胜,没有做多大的坏事。那年打土匪,打死了一个,其中他踹了一脚。他有点后悔,土匪也是人,何况那个土匪当时已经下跪求饶了。不过,后来,他的脚痛风了好久,他觉得这样也算是扯平了。
这时,六爷坦然了。他念叨了一遍亲人的名字,就对自己说:“好了。”
就这样,最后,六爷轻轻地一翻身,就向深不见底的山谷摔落下去。那棵树呻吟着,伸出枝丫奋力拽了他一把,但没有拉住。六爷说,那一瞬,他听见耳边的风呜呜地叫,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鸟,畅快极了。
一切仿佛命中注定。
说起来难以置信,一个猎人发现了六爷。猎人先用脚尖翻过了六爷血肉模糊的身子,轻轻踢了踢,发现他还没有死。也许是山谷里葱茂的林木和满地堆积的枯枝败草救了他。猎人仰头看看云缠雾绕高不见顶的悬崖,目瞪口呆了好半天,说:“天哪!”。
猎人把他驮了回去。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六爷才还原了人形。
六爷的这段传奇经历作为民间轶闻载入了我们那里的县志,第273页,有据可查。
每谈起这段往事,六爷都要说一句:“我这条命是捡来的。”
后来,六爷娶妻生子,耕田牧羊,终其一生。据说,原先争强好胜的六爷自那以后变得异常豁达和宽容,乐善好施。日子过得很不淡,也很满足。
六爷带着族人,把他的宅院和周围的荒山种满了树,现在,那里是有名的绿海林区。
六爷活了九十岁搭一早晨。
选择
那是事发的第二天,我被请进了交警队。讯问我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警察,我看见墙上挂的公示牌上有介绍,他姓胡,胡汉三的胡,样子还比较温和。还有一个长得漂亮的女警察做笔录,这使我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坐下后,胡警察给了我一支烟,示意我镇静一点。他说,事情肯定会搞清楚的。他还说,你不要隐瞒,要坦白,老实,不然,吃亏的是你自己。政策你是知道的。
我说,知道。
他凝视了我一下,说:“好,那就开始吧。”
我使劲吸了口烟,然后讲了起来:
那天晚上已经九点多钟了,我开着出租车搭一位胖胖的先生去河西。那时,天下着雨,而且雨越来越大。跑完这趟我就准备收工了,十点钟还有几个朋友约了一起喝晚茶。前些日子,朋友张顺买足彩中了二等奖,原先以为一下子赚了十来万,已经撒了大把钱请客,昨天一兑奖,才八百来块。听说他这两天无精打采,今晚我们打算给他点安慰,天上掉下了馅饼,还嫌小,也太不知足了,至少他赚了场欢喜嘛。
这段路有些偏僻,加上下雨,显得比较清静。在一个转弯处,迷离的灯光下,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那东西似乎还在动。
我吃了一惊,赶紧把车速减下来。绕过去的一刹那,我看清楚了:是人!
显然是一个女人。旁边不远处,散落着一只高跟鞋,一把红色的小伞,还有一辆已经变形的自行车。毫无疑问,这里刚刚出了车祸,而肇事司机已经逃逸。
我本能地刹住了车,我说:“糟了,这里出事了!”
不料,后座的胖子大声呵斥道:“还不快走?傻瓜!”
我怔了,我说:“你没看见吗?车祸!”
“嗨!我还不知道是车祸?”胖子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你想找事做啊?”
我说:“人还没死,送到医院也许有救。”说着,我拉开车门,一只脚伸了出去。
“拉倒吧!”他几乎是吼道,“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喊,我像电击一般,倏然僵住了。
这时,陆续有几辆车从我旁边飞速驶过,消失在黑蒙蒙的夜色里。
“那……你说怎么办?”我六神无主。
“快走。”他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犹豫了一下,我重新启动了发动机。
恍惚中,我听到那个人发出微弱的呼救声。我心里一阵战栗,向前滑行了几米的车轮又停了下来。
我说:“你可以给我证明。”
“鬼才相信呢!告诉你,别把我一块儿牵进去。”胖子几乎是在咆哮。
我在一瞬间失去了理智,也咆哮起来:“见死不救,你还是人吗?猪!狗!王八蛋!”说完,我“砰”地推开车门,下去了。
我费力地扶起那个女人的时候,胖子也走了过来。胖子嘟嘟哝哝地说了几句,然后一边打着110报警,一边帮我抬起那个浑身血水的女人。我们把她放进车厢,飞快地调过头来,向最近的一家医院奔去。
十分钟以后,女人被送进了急救室。
以上,是我讲的事情经过。天地良心,我可以用自己的人格担保,没有一句假话。只是因为我的紧张,叙述过程中偶尔有点结巴,但这不影响它的真实性。
胡警察让我在笔录上签了字。我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胡警察温和的言语中透着一缕威慑:“等事情搞清楚就行了。”
万幸,女人的命保住了。医生说,再晚几分钟就完了。但是,女人对当时的情况毫无记忆,家属们情绪激愤地守候在病房。
肇事车没有找到。于是,我和胖子被警察分别“保护”了起来。警察说,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们是无辜的,我的有关证件都要交给警察保管。
我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我住的那间房里有报纸看,有茶喝。床虽然是硬板床,但对我的腰肌劳损很有利。每天有人给我送盒饭来,有时还能看见那个漂亮的女警察,应该说条件还是不错的。就是不准外出,这一点有些憋人。
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和胖子只打了一回照面。那时,他刚从做笔录的那间房里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他看见我,眼睛里露出凶光,咬牙切齿地走开了。我听见他说了一句:“小子,你等着!”
我牵连了他,我很内疚。本来这个时候他可以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的,唉。
老婆来看我,她听我说了事情经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你呀你,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更愚蠢的了!”
我低头用脚尖在地上蹭着,说:“你平时不是常教导我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婆说:“那也得分情况呀。”
我说:“相信组织,事情肯定会搞清白的。”
老婆叫我别急,说去想办法,哭着走了。我心里一酸,眼睛涩涩的。我觉得实在对不起老婆,她为我操的心已经够多了。
谢天谢地。一个星期以后,警察根据被轧坏的自行车上留下的痕迹,查到了线索,肇事司机被缉拿归案。案情真相大白,我和胖子自由了。
那天下午,我在豪华的“客来疯酒楼”摆了两桌,请了我那帮哥们。我在电话里对他们说,我中了大奖。我也请了胖子,他没来。那晚,朋友们轮换着给我敬酒,我喝醉了。
我和胖子都成了英雄,很多媒体都争相对我们的事迹进行报道。但我回避了记者的采访,我喜欢清静。第二天,我又上路了。晚上回到家里,打开电视,我看到胖子正对着镜头侃侃而谈。
记者问:“你当时想到过后果吗,万一……”
胖子手叠在腹部,摇摇头:“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救人要紧,其他都来不及想。”
记者:“你觉得自己冒这样大的风险救人值吗?”
胖子:“值。比起黄继光堵枪眼,我这算什么呢?”
记者:“你还想对观众说点什么吗?”
胖子摆摆手:“我做了一点自己该做的事,没什么值得夸耀的。谢谢大家。”
我哈哈笑起来,我觉得胖子很幽默。
非常巧,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开车路过广场时,一个人招手,我停下来,车门打开了,一颗熟悉的胖脑袋探了进来。他看见我,怔了一下,然后骂了声:“操!”摔上车门,走了。
鸟人
大舅是套鸟的好手。
在我老家那地方,套鸟成风。这不奇怪,那里处于三省交界处,商贾云集,有一个自发形成的鸟市,一只好鸟可以卖几百块甚至上千块。最常见的是画眉。好的画眉不仅外貌英武,啼声悠扬,还骁勇善战。斗鸟的人只消把两只鸟笼靠在一起,稍加挑拨,两只画眉就会立即剑拔弩张,隔着笼子厮杀起来。胜者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主人也会给它犒劳以资鼓励。而败下阵来的那只则像霜打蔫了似的,整日无精打采,缩着脖子蹲在鸟笼里,啼声也会因此变得喑哑。即使主人并不怪它,仍然给它喂食生猛,它也没有胃口,直到终于有机会复仇为止。如果连遭败绩,很可能它就会这样一蹶不振,一点一点地含恨死去。
我曾经被画眉这种慷慨悲歌的情操感动得不能自已。我想,在这一点上,鸟已经胜过了某些人类。鸟人鸟人,其实有些亵渎了鸟类。
当然,好鸟并不完全是天生的,也在于后天的驯化。大舅套的鸟大都是雏鸟,他不像有些人那样急于出手,一般都要亲自驯养半年以上,该出手时再出手。大舅驯鸟有独特的方法,不足为外人道。他手中的鸟没有孬种,所以,大舅在当地鸟人中——对不起,鸟儿们,我姑且入乡随俗,借用这个名称称谓他们这个行当——享有很高的声誉。
但这里,我要说的是另一个故事,主角是一只雕。这个故事看起来有些离奇,但我打赌,它比真实的还要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