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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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竖琴(1)

V.理定

快些,教人呀,快些。

这里有黄金的竖琴。

——莱尔孟多夫

早上。水手们占领了市镇。运来了机关枪,掘好壕堑。躺了等着。一天,又一天。药剂师加莱兹基先生和梭罗木诺微支——面粉厂主——是市的委员。跑到支队长的水手蒲什该那里去。蒲什该约定了个人,住宅,信仰,私产,酒仓的不侵。市里放心了。在教会里,主唱是眼向着天空唱歌。梭罗木诺微支为水手们送了五袋饼干去。水手们是在壕堑里。吸着香烟。和市人也熟识起来了。到第三天,壕堑里也住厌了。没有敌人。傍晚时候,水手们便到市的公园里去散步。在小路上,和姑娘们大家开玩笑。第四天早晨,还在大家睡着的时候,连哨兵也睡着的时候——驶到了五辆摩托车,从里面的掩盖下跳出了戴着兜帽的兵士。放步哨,在邮政局旁大约射击了三十分钟。于是并不去追击那用船逃往对岸的水手们,而占领了市镇。整两天之间,搜住户,罚行人,将在银行里办事,毫无错处的理孚庚枪毙了。其次,是将不知姓名的人三个,此后,是五个。夜里在哨位上砍了两个德国人。一到早上,少佐向市里出了征发令。居民那边就又派了代表来,加莱兹基先生和梭罗木诺微支。少佐动着红胡子,实行征发了。但到第二天,不知从那里又开到了战线队,砍了德国人,杀了红胡子少佐,——将市镇占领了。从此以后,样样的事情就开头了。

战线队也约定了个人和信仰的不侵。古的犹太的神明,又听到了主唱的响亮的浩唱。——但是,在早上,竟有三个坏人将旧的罗德希理特的杂货店捣毁了。日中,开手抢汽水制造厂。居民的代表又去办交涉。军队又约了不侵。——然而到晚上,又有三个店铺和梭罗木诺微支自己的事务所遭劫。暴动是九点钟开头的,——到十一点,酒仓就遭劫。——于是继续了两昼夜。在第三天,亚德曼队到了。彻夜的开枪。——到早上,赶走了战线队,亚德曼队就接着暴动。后来,绿军将亚德曼队赶走了。于是来了蓝军——乔邦队。最后,是玛沙·珊普罗瓦坐着铁甲摩托车来到。戴皮帽,着皮袄,穿长靴,还带手枪。亲手枪毙了七个人,用鞭子抽了亚德曼,黑眼珠和油粘的卷发在发闪……自从玛沙·珊普罗瓦来到以后,暴动还继续了三昼夜。——总计七昼夜。这七天里,是在街上来来往往,打破玻璃,将犹太人拖来拖去,拉长帽子,偷换长靴……犹太人是躲在楼顶房或地下室里。教会呢,跪了。教士呢,做勤行,教区人民呢,划了十字。夜里,在市边放火了,没有一个去救火的。

十七个犹太人在楼顶房里坐着。用柴塞住门口。在黑暗中,谁也不像还在活着。只有长吁和啜泣和对于亚陀那的呼吁。——你伟大者呀,不要使你古旧之民灭亡罢。——而婴儿是哭起来了——哇呀,哇呀!——生下来才有七个月的婴儿。——听我们罢,听罢……你们竟要使我们灭亡么?……给他喝奶罢。——我这里没有什么奶呀……——谁有奶呢,喂,谁这里有奶呢?给孩子喝一点罢,他要送掉我们的命了……——静一静罢,好孩子……阿阿,西玛·伊司罗蔼黎,静着,你是好孩子呀……——听见的罢,在走呢,下面在走呢,走过去了……——如果没有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按住那孩子的嘴罢,按住那孩子的嘴罢,不给人们听到那么地……——走过去了。走了许多时。敲了门。乱踢了柴。走过去了。

穿着棉衣,眼镜下面有着圆眼睛的年青的男人,夜里,在讲给芳妮·阿里普列息德听。——懂了么,女人将孩子紧紧的按在胸脯上,紧按着一直到走过去了之后的——待到走过之后,记得起来,孩子是早已死掉了……我就是用这眼睛在楼顶房里看见的。后来便逃来了——我一定要到墨斯科去。去寻正义去……正义在什么地方呢?人们都说着,正义,是在墨斯科的。

芳妮和他同坐在挂床下的地板上。她也在回墨斯科。撇下了三个月的漂流和基雅夫以及阿兑塞的生活——芳妮是正在归向陀尔各夫斯基街的留巴伯母那里去……货车——胀满了的,车顶上和破的食堂车里,到处绑扎着人们和箱子和袋子的货车——慢慢地爬出去了。已经交冬,从树林飘出冷气,河里都结了冰。火车格格地响了,颠簸了。人掉下去了。挂床格格地响了——替在挂床上的短发姑娘拉过外套去。那是一位好姑娘。忽然间,火车在野地里停止了。停到有几点钟。停到有一昼夜。旅客挑了锯子和斧头在手里,到近地的树林里去砍柴。到早上,烧起锅炉来。柴木滴着树液,压了火,很不容易烧。火车前去了。夜也跑了。雪的白天也跑了。到夜里,站站总是钻进货车的黑暗中来。是支队上来了。用脚拨着搜寻,乱踢口袋一阵。在叫作“拉士刚那耶”这快活的小站里,将冻死人搬落车顶来。外套好象疥癣。女人似的没有胡子的脸。鼻孔里结着霜。再过一站——水手来围住了。车也停止了。说是没有赶走绿军之间,不给开过去。绿军从林子里出来,占领了土冈。在土冈上,恰如克陀梭夫模样——炮兵军曹凯文将手放在障热版上,眺望了周围。火车停在烧掉了的车站上。旅客在货车里跳舞。水手拿着手溜弹,在车旁边徘徊。夜里,有袭击。机关枪响,手溜弹炸了。——是袭击了土冈。到早上,将绿军赶走了。火车等着了。车头哼起来了。前进了。于是又经过了黑的村落,烧掉了的车站,峡间的雪,深渊等——俄罗斯,走过去了。

这么样子地坐在挂床下面走路。回到陀尔各夫斯基街去的芳妮和药剂师亚伯拉罕·勃兰的儿子,因寻正义而出门的雅各·勃兰。在他们的挂床底下,有着支队没有搜出的面包片。吃面包,掠头发。雅各·勃兰说——多么糟呀……连短外套都要烧掉的罢。

墨斯科的芳妮那里,还有伯父,有伯母。有白的摆着眠床的小屋子,有书。——芳妮听讲义。后来,来了一个男人。是叫作亚历山大·希略也夫的,刮了胡子,有着黑的发火似的眼和发沙的有威严的声音的男人。开初,是随便戴着皮帽,豁开着外套的前胸的。——但后来向谁抛了一个炸弹以后——三天没有露面,这回是成了文官模样跑来了。——为了煽动,又为了造反,动身向南方去了。——那黑的发火似的眼,深射了芳妮的心。抛了讲义,抛了伯母,抛了白的小屋子——跟着他走了。放浪了。住在有溜出的路的屋子里。夜里,也曾在间道上发抖——从谁(的手里)逃脱了。住在基雅夫。住在阿兑塞。——后来,又向谁抛了炸弹。夜里,前来捉去了赛希加。早晨,芳妮去寻觅了。也排了号数,做祷告——寻觅了五天。到第六天,报纸上登出来了。为了暴动,枪毙了二十四个人。亚历山大·希略也夫,即赛希加,也被枪毙了……

雅各·勃兰说——大家都来打犹太人,似乎除打犹太人以外,就没有事情做。——入夜,月亮出来了,在雪的土冈上的空中辉煌。第二天的早晨,市镇耸立在藤花色的雾气里,是墨斯科耸立着了。火车像野猪一般,蹒跚着,遍身疮痍地脏着走近去。从车顶上爬下来。在通路上搜检口袋,打开饼干。泥泞的地板上,外套成捆的躺着。街市是白的。人们拉着橇。女人争先后。在广场里,市场显得黑黝黝。雅各·勃兰拖着芳妮的皮包和自己的空的一个,一路走出去。眼睛在眼镜后面歪斜了。脏的汗流在脸上了。运货摩托车轰轧着。十字广场上,半破的石膏像屹立着。学生们在第二段上慌张。一手拿书籍一手拿着火烧的柴。按先后次序排好了。许多工夫,经过了长的街道。许多人们在走。张了嘴在拉,拖,休息。孩子们拿着卷烟,在角落里叫喊。店铺的粉碎的玻璃上,发了一声烈响,铁掉下来了。骑马的人忽而从横街出现了。拿着枪。飘着红旗。马喷着鼻子——颠簸着跑过去了。居民慌忙走过去。不多久,露在散步路上的普式庚(像)的肩上,乌鸦站着了。芳妮是听过罗马史的讲义的,有着罗马人的侧脸的志愿讲师,在拉那装着袋子的小橇。从袋子里漏着粉。他的侧脸也软了,看去早不像罗马人了。大张着嘴巴。——他站住了,脱一脱帽。冲上热气来。雅各·勃兰到底将芳妮的皮包运到升降口了。揩着前额,约了再会,握手而去了。向雪中,向雾中,提着自己的空空的皮包,寻求着正义。雅各·勃兰做了诗,他终于决计做成一本书,在墨斯科出版——雅各·勃兰已经和血和苦恼和暴动告别——他开始新的生活了。

芳妮将皮包拖上了五层楼。楼阶上挂着冰箸。房门格格地响。从梯盘上的破窗门里,吹进风来。留巴伯父,莱夫·留复微支·莱阿夫,先前是住在三层楼上的,后来一切都改变了。先前是主人的住房的三层楼上——现在是住着兑穆思先生。运货摩托车发着大声,从郊外的关门的多年的窠里,将他囗下来了。——渥孚罗司先生是三天为限,赶上了上面的四层楼——这就是,被赶到和神相近,和水却远,狭窄的地方去了。但是,刚刚觉得住惯,就被逐出了。五层楼的二十四号区里,和留巴伯父一起,是住着下面那样的人们——眼下有着三角的前将军札卢锡多先生(七号室)。军事专门家琦林,以及有着褪色的扇子和写着“歌女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的传单,和叫作喀力克的蓝眼睛的近亲的私生子,穿着破后跟靴子的小公爵望德莱罗易的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十三号室)。然而,无论是渥孚罗司先生,兑穆思先生,戏子渥开摩夫先生,有着灰色眼珠,白天是提着跳舞用的皮包跑来跑去的梭耶·乌斯班斯卡耶小姐——都一样地显着渴睡的脸,在好象正在战斗的铁甲舰一般冒烟的烟通的口,从拉窗钻了出来的房屋的大房里,站着——拿了茶器和水桶,在从龙头流出的细流,敲着锡器的底之间,站着。

留巴伯父办公去了,不在家。伯母呼呼地长吁了。芳妮哭了。用了晚餐。芳妮叙述了一通。军事专门家在间壁劈柴。对于芳妮,给了她一块地方,在钢琴后面支起床来。她隔了一个月,这才躺在干净的被窝里了。床没有颤动。半夜里,因为太静,她醒了。想了——小站,暗,雨,黄色的电灯,满是灰沙的湿湿的货车,——小站的风,秋天的,夜半的俄罗斯。黑的村,电柱潮湿的呻吟着,暗,野,泥泞。

芳妮到早上,为了新的生活醒来了。留巴伯父决计在自己这里使用她——打打字机。傍晚,芳妮被家屋委员会叫去了。在那地方被吩咐,到劳动调查所去,其间没有工作的时候,就去扫街道。早晨七点钟,经过了灰色的街,被带去了。走了。跨过积雪了。终于在停车场看见飘着红旗了。许多工夫,沿着道路走。碰着风卷雪堆了。在那里等候拿铲来。等了一点钟,铲没有来。又被带着从别的道路走。叫她卸柴薪……到傍晚,芳妮回家了。伯母给做了炸萝卜,给喝茶。芳妮温暖了。冰着的窗玻璃外,下着小雪。她想着新生活——刚才开始的劳动的生活。过去——是恋爱和苦恼。过了一天,她已经在留巴伯父在办公的公署里,打着打字机了。有身穿皮外套的女职员。十二号室前的廊下,是(人们)排着班。私室里,在皮的靠手椅子上,是坐着刮光胡子,大鼻子的军事委员。用红墨水,在文件上签名。访问者揩着前额,欣欣然出去了。过一天,戚戚然回来了。他拿来的文件上,是污墁着证明呀签名呀拒绝呀的血。在地下室的仓库里,傍晚是开始了分配。各羊肉二磅,蜂蜜一磅,便宜烟草一袋。公署是活泼地活动了。造豫算,付粮食,写报告——管理居民间的烟草的分配。从七点到八点,排在班里,站着一个可怜相的老头子。等出山了,得了一个月的自己的份儿。满足着出去了,为了将世界变烟,钻在窠里,打鼾,咳嗽。

一到夜,戏子渥开摩夫便在院子里劈柴。前面是房子的倒败的残余和悬空的梯子。月和废墟,乌鸦和竖琴——全然是苏格兰式的题目。独立的房屋已被拆去,打碎了。月亮照着瞎眼的窗。渥开摩夫在劈柴,唱歌——您的纤指,发香如白檀兮……搬柴上楼,烧火炉。在火边伸开两腿,悠然而坐,有如华饰炉边的王侯。只要枯煤尚存,就好。靠家屋委员会的斡旋,从国库的市区经济的部分给与了八分之一。——带小撬去拉来了——但还有一点不好,就是从此以后,两脚发抖,不成其为律动运动了。是瓦尔康斯基派的律动运动呀。渥开摩夫在出台的剧场,是律动底的——渥开摩夫虽在三点钟顷,前去的素菜食堂里——他也始终还是律动底的。无论是对着那装着萝卜馅的卷肉的板的态度,对着帐桌的态度,对着小桌子的态度。于是锡的小匙,在手中发亮,杂件羹上——热气成为轻云,升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