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个青年的梦(5)
美的女人的魂 你看在那边的孩子。看那个年富力强的青年和样子很高尚的那老人。看那些思虑很深的男人们,看那个纯洁的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你想,这都是在地上,因为人们的暴力失掉的。你也该有爱人在地上罢?这人若象我这般死了怎样呢。你若正在这年青时候,非死不可,又怎样呢?你只要想定现在没有法,做牺牲者也没有法,便能满足么?能漠不相干似的,说别人的苦别人的死在现在这世界上是没有法么?倘想到这些可爱的人死了,便是你也总该略略有点心痛罢。总而言之,我想,战争是应该竭力免去的。
青年 我也这样想。但麻烦便在这以后,试将你的话,对着活人说一回看罢,都要笑呢。倘使他们遇着了象你的事,大约要发狂。可是还都说,正因为不愿遇着象你的事,所以定要战争呢。况且别国的女人遇着象你的事,他们只要笑笑就好了。所以战争这问题,实在为难。
美的女人的魂 因为难问题,所以更是活着的人应该想法的问题。假使是容易解决的问题,那该早已解决了。
青年 解决也有过的。耶稣、释迎以来,许多人都下过解决。只是人们还没有实行这解决的力量就是了。
美的女人的魂 说没有力就算了么?
青年 算是不能就算了的。我想这问题,总该有些怎样的办法;可是全没有怎么办法:所以很凄凉。另外应该解决的问题没有解决的也还有。
美的女人的魂 这样情形,你还悠然的过去么?
青年 无从措手,所以正茫然呢。
美的女人的魂 也未必无从措手罢。许多人都措过手了。
青年 我还没有确信的道。而且我生成不是实行家。无论什么运动,我都不愿意加进去。我单想在书桌上做点事。向谁也不低头,和谁也没交涉,写些要写的东西。
美的女人的魂 好一个可羡的身分呵。这样的人,何以到这里来呢。
青年 跟了那一位来的,因为不得不跟了。至于我自己有没有到这里的力量,可是不知道。倘说没有,便对不起有的人,也对不起你们诸位;如果说有,又仿佛有点太骄傲了。我到这里来,也并非代表活人的。
美的女人的魂 但是到了这里,还客气着,是卑怯的事呵。我们请你到这里来,并非想从你听些暖昧的回话;是想从你听一个有责任的答复,要听你对于战争的意见,才请你到这里来的。将对于战争的真意见,说给我们听。并且将怎么办才好的意见,说给我们听罢。
青年 倒是我正想听你们的意见呢。
美的女人的魂 不行,你该毫不客气的说出你的意见来。
青年 我没有这资格。
美的女人的魂 到了这里,却又默着回去,是卑怯呵。是日本人的羞耻呵。
青年 既这样也许另有适当的人罢。
美的女人的魂 谁?
青年 那可不知道。
美的女人的魂 日本没有平和协会么?
青年 有的。
美的女人的魂 谁是会长?
青年 ……
美的女人的魂 不知道么?
青年 知道的。但说出来,实在是日本的羞耻。
美的女人的魂 何以呢?
青年 因为这人是撒谎有名的人。因为就是说“为要平和所以战争是必要”的人。因为他做了平和会长,便一面对世界宣言说,没有军备,就得不到平和,一面却拚命的扩张军备的。不但如此,他很喜欢战争。现在这里的我的好朋友,就是因此死掉的。
美的女人的魂 阿呀,你的国里,这等人是平和会长么?
青年 是的,实在是羞人的话。真知道爱平和的人,怕一个也没有罢。说起来也惭愧,就是我自己,也没有真知道的,只是茫然的慕着平和罢了。
友的魂 不至于如此罢。
(铃响。)
鬼魂 诸君!诸君里面,想对活着的人说些话的,想必很多。可是时候不够了。我们的主,就是人类,对于这特地光降的日本的活人,命他讲些话。我们也很愿意知道活在日本的人,怀着什么意见。这回便是括着的人要演说了,请静静的听。这位活的人是日本人,是想为人类的运命做事的人。年纪也还青,想来以后为人类的运命做事,正多着呢。这样的人出来,人类很喜欢,我们也很喜欢。并且能听这样人说话,更是无上的喜欢,而且以为光荣的。
(手上没有伤的都拍手。青年茫然的聚集了众人的注意。)
美的女人的魂 还踌躇什么呢。
友的魂 想什么说什么就是了。你没有想过的事,谁也没有想听呢。
不识者 你不能不上演坛去。
(青年没奈何,上了演坛。)
青年 我是因为受了站上来的教命,站在这里的。我自己觉得并没有站在这里的资格,但既然受了教命,便不能不上来。照自己所做的事一面说,如果还要踌躇也要算卑怯,所以站在这里了。我到这里,并非代表那活着的人。对于战争,我也毫无知识,无论那一面,生怕都不能有使诸君满足的议论,这实在是很抱歉的。我只能将我的所感,老实说出。这也不是解辩的话,也要请体谅的。我是想到战争,便觉得寒心的人。这并非因为怕自己要死在战争里。只要想到死在战争里这事,本来就很凄凉的。然而可怕的,是一切生人,都以为战争是不可免的事,而且以为不爱战争似乎是一桩抛脸的事。国家看那害怕战争的事,比什么都害怕。说弱于战争,便是国家灭亡的意思。大家都这样想;不但是想,却不能不信以为是一件要发现的事实的。这在古代是事实,现在也还是存在的事实。有些话,虽然前回这一位,已经说了,但我想亡国的恐怖,是谁的脑里,也都渗进着的。照现在这样下去,其实也不是无端的恐怖。倘不去掉了战争原因的原因,却要消灭战争的枝叶,实是无理的话。从国家主义生出战争,是必然的结果。在仅计本国的利益,而且以仅计本国利益为是的现代,战争不能消灭,是当然之至的。如果国家主义无错误,是真理,战争也就不可免,而且是美的了。所以国家主义的人,赞美战争;战胜的事,算最勇,算最美。取了别国的领土,不是耻辱,是名誉;使别国人做了亡国之民,也不是耻辱,是光荣。英国拿了印度,在英国不但有了利益,同时也得了名誉的。忍辱这件事,在个人是美德,在国家是无比的耻辱了。杀人是不行的事,抢别人的东西是坏事,扰乱他人的平和与自由是讨厌的行为;但一为国家,这些恶德便不但都得了许可,而且变了美德了。这类事情,从死了的诸位看来,大约是不合理;但从活着的我们看来,却是当然的。孔子和梭格拉第,在或一界限上,也以这事为当然的事。他们并没有说,别国人的侮辱是应该忍受。他们也没有明白说,战争是一件罪恶;因为他们是承认国家的。至于耶稣、释迦便不认国家了,所以也以战争为罪恶。倘若孔子、梭格拉第的教支配了人类,战争当然不能消灭;但耶稣、释迦的教,若当真支配了人类,战争却该消灭的。然而倘使发问,这时候会到么?说不会到,是不错的。我们也想象着一个没有战争的时候,但不以为能从耶教、佛教这样无我爱,或无抵抗主义的倾向,可以到来。只有羼入了尤其主我的,利己的立脚地以后,要消灭战争,战争也就消灭,我想只有我们更加聪明一点,涸竭了共同的不幸的源泉,战争才会消灭的。再回到上文说,无论是圣人是君子是哲人,只要承认国家的存在,便承认战争的必要,而且也不能不承认的。这世界上不能塞满了圣人和君子。承认国家,便须承认别国了,也不得不承认其间的利害关系,也不得不承认因此冲突的事了。于是军备成为必要,怎样防御敌国侵入的事成为问题,征兵也必要,重税也必要,杀人的器具,愈加精巧了。内行似的讲些尽人皆知的话,要请诸君原谅。这结果,便造出了诸君这样牺牲者了。在以战争为不得已,以战争为为皇帝为国家为同胞是必要,因此死了为光荣的时代的人,便做了战争的牺牲,也许便能满足罢。但使看那不可不战的理由为无意味的人们,也做战争的牺牲,可是太悲惨了。我在这里,伤心的是不能说诸君的死是光荣的,所以诸君可以瞑目的话。伤心的是只能说诸君的死是不得已,现在没有法,忍耐罢,体谅罢,表同情的这些话。我知道就是现在,每日每时间,勒令尝那死之恐怖如诸君的人,正是很多,此后也不知将有多少:想来总很难受的。然而伤心的是现在的时候,除却说些遇到这事是无法可想,只能算了之外,别无方法了。
旁听的一个鬼魂 这些事都知道的。要问的是怎样才会没有战争。你如果在战地里,给人捉去枪毙的时候,只要说现在的世界无法可想,算了罢,你便狗子似的死掉就算么?想想才好。
青年 这话是不错的。我不见得就算了,但我是不能不死的。
旁听的一个鬼魂 如果对着这样死去的人,真心表同情,便早一天好一天,赶快去掉战争罢。少一个好一个,赶快减少那诅咒生来的人们罢。
青年 倘能做到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怎样喜欢呢。因为世上有战争,在我是很凄凉的。战争之外,世上也还有种种不幸的事。但不能说世上有种种不幸的事,战争的不幸便可得了辩正了。
(鬼魂一对青年耳语,青年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