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从傍晚时分起,康定城中的风好像更大了,风卷着干硬的雪粒打得人脸生痛。看样子,晚上说不定会下雪。
陈宗严和李良瑜和“民革”成员王文璧、吴焕文、王福德几个人下午就在一起说事。说的都是大家关心的事,让人兴奋的事,不知不觉中已是半夜。想到天亮了还有好多事,几个人这才告别。
上了街头,陈宗严和李良瑜才发现吹了半夜的风终于停了,但更冷,二人走着,用双手搓着自己冻得有些发木的脸,李良瑜一抬头,却看到深邃的夜空里星儿分外明亮。
在别人眼里从来都是“沉着、老练”的“白人”李良瑜,在夜深人静的此时,到底显现出了他毕竟只有二十来岁的本色来。他突然问陈宗严:老兄、老兄,你看到启明星了没有。陈宗严也在仰望晴朗的夜空,回答说,还没有呢,我在看北斗。李良瑜好像没有听到陈宗严的回答。更加朗声地问陈宗严“宗严兄,你背得下来张央的那首‘启明星’吗”?
但不等陈宗严回答,李良瑜自己大声地在寂静的街头上边走边吟颂起来:
黑夜的末梢,
你亮在这荒原上。
以圣者的身姿,
告诉人们天快亮了。
荒原上的露宿者,
为再赶一程艰险的山路,
得你光明曳引,
收拾着早行的行装。
启明星启示人们,
夜一定要溃退的,
天一定会亮的,
艰险的路我们一定要翻越。
“站住!做啥子的!”四个肩膀上斜挎着大枪的兵士从一边的巷子里跳了出来。
李良瑜、陈宗严也吃了一惊。一个兵士又喝问道:你们俩是不是夜不收?想到哪里打启发?
还没等两人回答,其中又有一个士兵说话了:喝!原来是李秘书在发酒疯?起倒夜了?喝多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原来,这几位士兵都是省政府警卫团派出来巡夜的。走得近了,他们也就认出了这两个人一个是省政府秘书处人事处的李秘书,一个是民政厅的陈秘书。
在康定城中,凡是在省政府里依靠“敲钟吃饭,盖章拿钱”的人,只要没有什么官衔可以称呼,人们就把这类人员一律称之为“秘书”,却又怪,这“秘书”的“秘”从人们口里出来,却不读成“秘”,而被读成是“背”。作检讨,人们戏称为“背书”。这类人员作检讨,就成了“背书在背书”。
与在街头巡逻的大兵不期而遇,实在是出乎意料,陈宗严和李良瑜两个人只得站下来,回答士兵的提问,同这几个士兵说了几句话。几个士兵看到是熟悉的面孔,口气也不再那么生硬,无话找话地说了几句,因这怕冷,便又一步三摇地走了。
1949年12月12日的早上,湛蓝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彩。那轮好多天以来一直躲藏在厚厚云层后的太阳,从东方雪山的顶峰升起,在蓝天的映衬下,以冬日里不常有的光芒,把康定城四周的群山染出了一派灿烂的金黄。最难得的是没有吹风,但是天气却冷极了,只要开口说话,每个人的嘴里便会涌出大团的雾气。
西康省政府还留守在康定城中的各级官员,各厅、各处的职员,在早上十点钟以前,差不多都来到了省政府的大礼堂内。教师带领着学生队伍,康定城中各行各业的代表,寺院里的僧侣代表,或单独急行,或三五成群,有人谈笑风生,也有人沉默不语,还不到十时,都一齐涌向西康省政府大礼堂。
通向省政府的街道上,省政府的大门前,即将召开大会的大礼堂门前,都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这些值勤站岗的士兵,今天也显得特别有精神。平时,康定的人们背地里把这些士兵称为“双枪太保”,是说这些兵士不仅有支步枪,还有一管“烟枪”。他们烟瘾大得很,平时站岗放哨,只能站端正一会儿。烟瘾发作,不仅呵欠连天,鼻涕口水不说,就连站也站不直。
省政府的院落里,还设有“川康边防副总指挥部”,虽说是难得像别人那样天天都要去办公室报到,可作为副总指挥唐英师长在这里有他的办公室。名义上讲,“川康边防副总指挥部”是一个军事单位,但在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
有趣的是,在这个指挥部下面却有一支由二十来人组成的军乐队,军乐队平时也没有多少活动。但在今天,军乐队倾巢出动,在礼堂门前站成两排。军乐队长钟平候好像没有睡好觉,脸色铁青,看人的眼光却显得有几分凶狠。
军乐队面对的是大礼堂外面的土台,土台上,细长的杉木杆顶端那面陈旧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还悬挂着,因为没有风,旗帜低垂,显得有气无力。匆匆从土台面前经过的人们,被军乐队长钟平候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也就没有了闲心抬头看一看那面旗帜,相识的人相互点头致意以后,都忙着进到礼堂里去。
礼堂正面墙壁上,孙中山先生的遗像两侧,“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两句话分挂遗像两边。而最为醒目的是一幅少见的红色为底,白色字体的横幅,上书“西康全省拥护刘主席起义通电誓师大会”。台子上没有如平时那样摆设桌椅,空荡得让人不太习惯,那上面可一直是头面人物发号司令或指手划脚的场所呢。
今天也没有人维持秩序,一进入礼堂,人们自觉地肃静,连说话也变得轻言细语。除了学校来的教师和学生站成了一个方队外,其他人则是想站在哪里就在哪里,熟悉的人们相互略微点个头,就凑在了一起,却都以先来后到的顺序,面对主席台静静肃立。
十点整,只见省政府秘书长陶世杰快步走上主席台,他神色庄严却还是看得出多少有些紧张。他走到台中央,看了看台下的人群,不知为什么又在自己的额头抹了一把,这才清清喉咙,大声说道:西康全省拥护刘文辉主席起义通电誓师大会现在开始。
话音一落,张为炯代主席领头,唐英副总指挥随后,省政府大大小小十几个官员都鱼贯而行,快步走上了主席台。有人穿长袍、有人穿着西装,有人却中山装笔挺。自然也还有人穿的是军装,这群人在孙中山先生的遗像下面参差不齐的站成一排。
陶世杰用眼光请示张为炯代主席,张为炯会意,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陶世杰就朗声说道:首先,宣读刘文辉将军、邓锡候将军、潘文华将军起义通电。
他拿出一份经过重新抄写好的电文,中气十足地对台下人群说道:通电全文如下。略微停顿,陶世杰流利地读道:北京、毛主席、朱总司令,并转各野战司令员暨全国人民公鉴:蒋贼介石,盗窃国柄,二十载于兹,罪恶昭彰,国人共见。自抗战胜利而还,措施益形乖谬:如破坏政协决议各案,发动空前国内战争,紊乱金融财政,促成国民经济破产,嗾使贪污,佥壬横行,贻笑邻邦,降低国际地位。种种罪行,变本加厉。徒见国民生计枯萎,国家元气断绝。而蒋贼怙恶不悛,唯利是图。在士无斗志,民尽离心的今天,尚欲以一隅抗天下,把川康两省八年抗战所残留的生命财产,作孤注之一掷。我两省民众岂能忍与终古。文辉、锡候、文华等于过去数年间虽未及时团结军民配合人民解放战争,然亡羊补牢,古有明训,昨非今是,贤者所谅。兹为适应人民要求,决自即日起,率领所属,宣布与蒋、李、阎、白反动集团断绝关系。竭诚服从中央人民政府毛主席、朱总司令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刘司令员、邓政治委员之领导。所望川康全体军政人员,一律尽忠职守,保护社会秩序与公私财产,听候人民解放军与人民政府之接收,并配合人民解放军消灭国民党反动派之残余,以期川康全境早日解放。坦白陈词,敬维垂察。刘文辉、邓锡候、潘文华叩亥佳,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九日。
陶世杰宣读完毕,对悄无声息的人群又宣布道:请西康省张为炯代主席宣布西康省政府拥护起义通电的安民告示,并训话。
张为炯朝前跨了一步,用与平时相同的声音开始讲话,他说:各位,并请各位代转未能到会的军民人众。今天的大会,不同于过去所开的大会,今天召开的大会也是一个宣布起义的大会。本省主席刘文辉已于九日会同川军将领邓锡候、潘文华两位将军宣布与蒋介石集团彻底决裂。三位将军的起义通电,顺乎天意民心,我西康省、以及专区、县、设置局衷心拥护。即日起即与蒋介石集团断绝一切关系,竭诚拥护毛主席、朱总司令,竭诚拥护中央人民政府的领导。
说着,张为炯从袖里拿出几面纸来,稍微停顿一下,说,除了刚才的起义通电,刘文辉主席还有专门电报,号召西康全省军民拥护起义通电。电报全文如下,虽说电文不长,但就是刘主席的意思,我读来大家听听就明白了:康定:张代主席少扬兄、并转省府全体同仁暨全省军民公鉴。本主席业于佳日通电,在毛主席、朱总司令领导下,竭诚拥护中央人民政府,特闻。
张为炯读完刘文辉的专电,提高嗓门说,西康省政府竭诚拥护刘主席和邓、潘两位将军的起义通电,我们拥护起义通电,也就是宣布起义。省府相信,省府的这一决定会得到全省军民的拥戴,省府为此已拟定了若干文件,就于近日将晓喻全省军民。借此机会,我向今天前来出席大会的各位宣布西康省政府安民告示。
说到这里,张为炯把那份电报放进衣服口袋里,同时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页纸来,双手展开,然后高声宣读到:西康省政府奉主席佳电开:本主席业于佳日通电,在毛主席、朱总司令领导下竭诚拥护中央人民政府,特闻。等因,合行布告周知。希本省人民,一体各安其业,勿得惊扰为要。此布。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二日。
张为炯读完布告,退回到他原来站立的位置。
陶世杰显然没有料到张代主席的讲话会如此简短,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大声对门外喊道“奏乐、升旗”。
但门外的军乐队却没有动静,陶世杰又喊了一声“奏乐、升旗”!
随着一声有些奇怪的乐器声响过去,人们听到了《义勇军进行曲》那熟悉的旋律。就在人们听明白了奏的是什么样乐曲的一瞬间,那旋律仿佛顿时变得整齐而高昂,肃立在礼堂里的人们,立刻感觉得有一种力争在撞击自己的胸膛,让人感到了振奋。那片由教师和学生组成的方队在音乐就要结束的时候,甚至跟着音乐高唱出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在礼堂门口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他们嘴里喊着:升起来了,升起来了,是五星红旗,五星红旗……
看不到外面动静的人这时都朝门外张望,有人甚至想挤出门去,礼堂里的秩序有些乱了。陶世杰急忙大喊道:肃静!肃静!站立在台下的人群中也有好些人都出来维持秩序,礼堂里到底又恢复了安静。
接着,“川康边防副总指挥”唐英宣布,他自己根据刘文辉主席的命令,负责指挥西康省康属境内的军队、警察;经省政府议定,命令王玉岗率警卫团移驻泸定;任命傅德铨就任康定城防司令;任命杨翼之任省会警察局长。
唐英说,这完全是按照刘文辉主席的部署,希望全省军民同心同德,尽忠职守,维护省会康定治安,严防奸人捣乱破坏,保护机关档案,公私财产,听候人民解放军、人民政府前来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