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神仙债(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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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曲江之乱(1)

三日后,云辞赐百寮宴于曲江亭外的杏园。

从前,这种大型的赐宴是公卿家挑选东床的好时机,此次不知是谁给云辞出了好主意,令他做了一个决定——凡是未出嫁的公主,都随他和众妃嫔一起在紫云楼垂帘观宴。

自他登基以来,这种对臣下的赐宴就变得很频繁。我有些忧心,怕他离一代明君的目标越来越远。他本人却全然不觉,仍是整日宴饮作乐。不过念及他只是寻欢作乐,尚没有干出什么昏聩之事,我还能宽慰自己杞人忧天。

从紫云楼上看曲江之宴,行市罗列,车马阗塞,池畔的杏花开得分外娇娆。

紫云楼中,云辞举着酒盏与一些近臣谈笑风生,眉宇间的帝王之气愈加凛然。

至今还未婚配的公主,算上我共有十几位,按尊卑长幼依次入席,我便坐在了顶不起眼的位置。

远远看到昔微坐在云辞的下首,一颦一笑,皆从容大方。

我百无聊赖地自斟自饮,偶然抬头,见到昔微附到云辞耳畔说了句什么,就见云辞朝我这里看过来,冲我道:“十四妹,朕才瞧见你,到朕身边来。”

我从那双潋滟的眸子中,判断出他已有些微醺。

想起方才已同他对上了好几次眼,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思,觉得他说才瞧见我,其实是在睁眼说瞎话。

我心想此刻过去定没有好事,遂垂眉敛目,推脱了一下:“臣妹不敢与皇兄同席。”

昔微阴阳怪气地开口:“都是一家人,十四妹何必这样扫皇兄的兴致?”

与她关系好的九公主未央接口:“十四妹去佛寺前似乎还活泼些,如今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模样,与咱们姐妹倒也有些生分。”

她这样一说,立刻惹来其他姐妹附和。我心想哪是我同你们生分,分明是你们知道昔微看我不顺眼,不愿意得罪她,平日才不同我往来,如今说得竟好似我清高孤傲不合群一般。

云辞凤眸微眯,玩味地问我:“十四妹是不敢与朕同席,还是不愿与朕同席?”

我脸上笑容和煦,道:“臣妹领旨便是。”说着撩裙起身,淡定地行到他身畔坐好。

他身畔的位置自然是视野甚佳的好位置,从楼上往下看,整个曲江宴欢乐的盛景都尽收眼底。

云辞望着楼下对我道:“十四妹,你瞧,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吏全来了,你这样看着他们,可有什么感想?”说着指着一个红衣男子道,“比方说朕今年钦点的状元李卿家,家世清白,三代单传,至今尚未娶妻。朕打听过了,此人除了闲时饮点儿小酒以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又道,“对了,还有他旁边的张卿家,祖上三代为官,品行端正,家中虽有几房小妾,但既然都是妾氏,应当随时可以遣散,还有那边的秦卿家……”

我揉了揉额角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云辞淡定道:“给你择婿的意思。”

我总算明白昔微为何撺掇他将我叫到此处来,原来是存了将我嫁出去的思量。其实我对她追求爱情已经构不成威胁,奈何几日前因为一时赌气而让她误以为我对宋诀还有念想,这个误会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一直没有机会解除。我私下觉得就算我如今对她说那只是个误会,她也未必会相信我,反而觉得我在开她玩笑。

我想了想,觉得择婿的确是我必须面临的一个问题,与其闹得云辞和昔微都不愉快,倒不如借今日这个时机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也好。

于是乖巧道:“臣妹的婚事但凭皇兄做主。”

云辞道:“朕知道你舍不得朕,其实朕也舍不得你,若是……等一等,你方才是说任由朕做主?”

我好笑地看看他,思忖道:你原来是在逗我吗,就听他轻咳一声道:“十四妹不再好好想想?”

他身畔昔微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道:“十四妹既然这般懂事,臣妹与皇兄便可放心了。但,天家嫁女,到底要门当户对,臣妹觉得还是应当从三公九卿这种显赫门第中,为皇妹择位良婿。”

云辞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为何兴致有些恹恹,道:“那是自然。”又问我,“不知十四妹心中可有感兴趣的人选,朕替你传他上来。”

就我而言,文武百官之中只要不是太入不了眼的,是谁都无所谓。于是象征性地在百官中看了一圈,预备随意点一个人,可是看到中途,目光突然在一个人身上定住。

月白袍子,白玉冠,杏花影影绰绰落到脸上,竟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我心中恍惚,觉得世上没有这样巧的事,定然是我看错,正要问云辞他是何人,就听云辞改了主意:“此事也不必着急,十四妹慢慢思量。朕点了百花坊的舞乐,先传吧。”

身后伺候的宦官立刻道声“诺”,小跑着去传舞姬和乐师了。

昔微有些欲言又止,看向云辞的眼光亦有些抱怨。

她定是觉得为我择婿一事拖上一日,她就夜长梦多一日。

我重新将目光落到楼下,那杏花树下,却已没有方才那个影子。

如此看来,果然是我瞧错了。

楼下花枝招展的舞姬已在杯盏交错中翩然起舞,一时间让人看花了眼。

百花坊是新兴的乐坊,坊主是个西域姑娘。随着西域至中原官道的畅通,异域的舞乐也随香料一起传入中原,故而百花坊的舞乐不同于官乐的礼乐庄重,而是融合了西域元素,多出了些妩媚和奔放。

今日的舞蹈似乎尤为注重脚上功夫,姑娘们露着纤纤玉足,每踏出一步都带起足腕上的铃铛,舞姿轻妙绝伦。云辞饶有兴趣地看着楼下姑娘身姿曼妙地旋转,缓缓起身:“三妹,十四妹,陪朕走近些看。”

只怕是又看上哪个舞姬了。

圣命难违,我随在云辞和昔微的身后,婳婳随在我的身后,外加几名宦官和护卫,踏着白玉阶往楼下走去。

舞蹈渐入佳境,云辞行到台阶的半途顿下脚步,看了一会儿,低声赞了句:“好。”

领舞女子的听力应当极好,云辞只道了一个字,就见她目光朝此处望来。

只见那女子以轻纱遮面,额前垂着一枚蓝宝石,艳丽张扬,可是一双眸子却像雪山的水,寒彻而冷冽。

那一刻,英俊潇洒的大沧帝王,舞姿倾城的冰山美人,在一片春光中,遥遥相望。

我私下觉得以这一幕开头,可以写一个美好的话本。

只可惜我构想中的美好只持续了片刻,就见寒光一闪,美人冷不防从袖中甩出两柄长剑,直朝着帝王的鼻尖就刺了过来。

云辞身后的小太监眼尖反应也快,立刻喊道:“有贼人,护驾,护驾!”

身后的禁卫自然不是吃素的,即刻便挡在了云辞面前,却见那剑尖中途一转。

依我学武的经验,那冰山美人出剑的角度甚是刁钻,分明是不想给刺杀的对象留活路。

很明显,她并不是冲云辞来的。

她是冲我来的。

身后的婳婳撕心裂肺喊了一声:“殿下!”

我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却是谁将我扑倒,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对方又及时将我二人的位置来了个对调。

故而我并没有砸在地上,而是砸在了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上。

天旋地转之间,只闻骚乱声充斥整个紫云楼。

在一片慌乱里,我听到云辞沉声命令:“速将贼人给朕缉拿归案!”

本来应该及时爬起来,可是想起方才美人看我时的眼光,反应便慢了一拍。

是谁,这样恨我?

身下有个男声道:“殿下若是再不起来,臣只怕要窒息而亡了。”

此时我二人的姿势自然不够雅观,我尴尬地撑在他身畔的地上,试图爬起来,抱歉道:“不好意……嗳?”

我看清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精致的眉,水墨烟雨一般的眸,左眼眼角处一点泪痣,将那日惊鸿一瞥的记忆逐渐勾描清晰。

我不确定地唤他:“沈初?”

他轻弯了眉眼,提点我:“殿下,臣唤作沈聿修。”

那边婳婳似乎从惊吓中回过神,连忙上前扶我起来,上上下下将我检查了好几遍才总算放心:“殿下没有伤着真是太好了。”看到刚刚爬起来立在我身畔的男子,有些不大确定,“沈公子?”

我道:“是沈大人。”

婳婳茫然地望着我:“什么大人?”

我道:“尚书大人。”

沈聿修的大名我自然听过,不到三十就坐到礼部尚书的位置,而且还坐得很稳的人,他属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朝中的礼仪祭祀和贡举全归他一个人管,大沧数十条商道也全归他一个人管,听说他祖上是江南最大的豪商,每年光靠收租收上的米粮,铺开来可绕大沧三圈。

只是听说他身体不好,十次上朝有九次都要告病,尽管如此,尚书府的事务却被他处理得井井有条。总之,他是朝廷公认的人才,而他这样的人才,我在去千佛寺之前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且从来没有升起过想同他见上一面的念头,想想也是一个传奇。

放眼四周,文武百官已经乱成一盘散沙,云辞和昔微已被近卫护送着退到楼内,还有几个近卫正与刺客打得不可开交,我望着包围圈中单打独斗的女子,暗自为她担心,不到半盏茶工夫,驻守附近的玄甲卫便会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若是那时她仍不能抽身,便永远也不能抽身了。

我挺好奇她能撑到何时,所以暂时立在原地观战,可是一个近卫却提着剑跑过来,面容冷峻道:“请殿下到楼内暂避,沈大人也请避上一避!”

婳婳也忧心忡忡道:“殿下,这里太可怕了,我们上楼吧。”

我想了想,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提裙上楼,中途看向那名对我抱有敌意的女子,她竟也正好向我望来。桃花一般的红唇轻轻开合,读她的唇语,说的是:“找到你了。”

光阴长长,那被我遗忘了的是什么样的一生?

我脑中出现这样一个模糊的念头,只觉得腿上一软,身子一晃,便听到身后谁紧张地道了声:“长梨——”

又有一个沉一些的声音越过他,道:“让开。”

一个胸膛稳稳接住朝后仰倒的我,婳婳不知是惊喜还是惊讶,道了句:“宋将军!”

我意识有些远,回头看到男子的脸,声音有些虚弱:“宋诀,是你?”

他垂头看我,道:“殿下希望是谁?”

我寻了一下沈初,见他立在宋诀身旁,神色有些不悦,如果没有猜错,宋诀方才是不客气地推开了他,才会站在现在的地方与我说话。

我目光转回宋诀脸上,没有回答。

他道:“殿下现在想让臣做什么?”

我忍住袭上心头的倦意,道:“我想让你容我晕一会儿。”

他默了默,道:“殿下放心睡吧。”

自打我成了凡人云岫,便长年累月受困于同一个噩梦。

青灯之下,有谁一袭袈裟端坐蒲团之上,地上一方木鱼,被一只纤长的手敲出清净的声响。

我在他旁边看着他,听着他缓而慢地敲出佛音。

那灯下端坐的人并不是虚渡师父,而是个更年轻的人,不是和尚,身上的袈裟亦不是普通僧袍。

我却并不好奇他的身份,因为在这个梦里,我知道他是谁。

我轻声问他:“你敲这个做什么呢?”

他心无杂念地敲他的木鱼,我在他身侧坐下,他也没有反应,我继续问他:“你敲这个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微微侧过头看我,极近的距离,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我困惑地看着他,他却突然将手中的木槌交到我手里,然后徐徐站起,朝我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便朝远方走去。

青灯下便只留一方木鱼,和拿着木槌的我自己。

我的目光还在他的背影上,耳畔忽而有佛音席卷而来,念经声、梵唱声,似乎要与来自三千世界的妄念做徒劳的抵抗。

一个肃穆的声音说:“孽障,你害死了一个人,还不认错吗?”

我摇了摇头,心里有些生气,辩驳道:“我没有。”

手中的木槌却突然化为滴血的匕首,我惊呼一声,匕首钝重地落地。

一个慈悲却没有情绪的声音说:“皈依我佛,可洗清你的罪孽,善哉善哉。”

我捂上脸,抖着嗓子道:“我没有害人,我也不想礼佛,你们为什么都要逼我?”

那个肃穆的声音道:“你没有害人,躺在那里的又是什么?”

我沿着手指往前看去,入目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层层叠叠的袈裟下,鲜血流出将地面浸染一大片。

谁躺在血泊里,容颜模糊难辨。

有人对我说:“是你害死了他。”

我从殿外的更声中惊醒,婳婳一脸担忧地将我揽在怀里,柔声安抚我:“殿下,你做噩梦了。”

身上的单衣已被汗水濡湿,我扶住婳婳,听到纱帐中蔓延开突兀的喘息声,缓了半天,我凝眉问她:“婳婳,你相信这世上有魔障吗?”

婳婳握住我冰凉的指尖,问我:“这世上谁没有魔障?”她的声音伴着扩散的安息香,有些虚渺,但很温柔,“殿下的魔障又是什么?”

我浑身发抖:“我忘了一个人,可我怎么能忘了他呢……”

婳婳大约以为我仍沉浸在先前的梦里不能自拔,边为我顺毛边劝道:“殿下,梦里发生的事都是做不得数的,何况你只是受到了惊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昨天遇到了刺客?”

我的头脑借着这句话,终于寻回一丝清明。

揉一揉额角,问她:“刺客抓到了吗?”

婳婳摇摇头,道:“被她跑了。”

“可查明她的身份,为什么行刺我?”

“此事圣上已经交给苏大人去查,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殿下不必多虑。依奴婢之见,定是对皇族怀恨在心之人,此次行刺也未必是针对殿下,不过是殿下的位置方便她下手罢了。”喃喃了一句,“不过真是没有想到,会在那里遇到沈公子,奴婢原以为他最多是个富贾豪商,却没想到来头这样大。”感叹道,“他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思忖半天,沉吟道:“婳婳,你告诉我,朝廷当真有这么个尚书大人吗?”

婳婳不明白我的问题,道:“殿下此话何意?奴婢打听了,沈大人是崇永年的进士,名列头甲,殿试上很受圣上的欣赏,便在礼部留用了。对了,听说他平日做派有些奢侈,裴大人看不顺眼,还在圣上面前参过他,不过后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二人关系变得甚为融洽……”

婳婳说得头头是道,我心中却总有种不大释怀的感觉,仿佛在听到“沈聿修”这个名字的同时,才想起原来有这样一个人。

是我的错觉吧。